《森月弦歌》源

5、第四章子嗣的真相

　　夏侯珣才回到瑛王府就听说了夏侯宇大闹弄璋阁的事情。
　　他悠闲地提起一壶暖酒，自己斟了一杯，浓烈的醇香立刻扑鼻而来，果然苦寒之地就是需要这般烈酒，熏然中豪气顿生，才能造就他手下如狼似虎的精兵良将。
　　一饮而尽后，方怡然自得地笑着摇摇头：“宇儿实在太沉不住气了。”言辞之间云淡风轻，丝毫看不出责备之意。
　　通风报信的奴才愣了一下，世子大闹庶母的绣房，王爷这反应也似乎平静得太奇怪了。
　　眼光微微一扫也就猜到了这奴才的想法，夏侯珣不以为意，他只是很满意事态的发展。
　　“晴夫人怎么样了？只怕是受惊过度了吧，实在堪怜，本王得好好宽慰她一番才是。”他盘算道：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应该不止是受惊吓这么简单。
　　奴才愣了半日才回过神来：“晴夫人是被吓的不轻，也请大夫还瞧过了，所幸母子平安。”说完一脸谄媚的笑。
　　那种神情就像在等着夏侯珣长叹一口气，庆幸地说：“实在太好了。”天知道，事实上他并未有丝毫的庆幸！不但没有反而吃惊到几乎震怒了，他非常讨厌计划落空的挫败感。
　　“母子平安？”夏侯珣恼怒地想着，瞠目结舌，不由楞了一下。
　　待缓过神来看着似仍在等他开口的奴才，夏侯珣的心里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憎恶。
　　“真是太好了。”这不过是应景的违心之言，此话一出，听起来连自己也觉得有气无力。
　　奴才似乎没能发现这一点。自作聪明地主张道：“王爷，现在要先去弄璋阁吗？”并摆出了请让自己来领路的姿势。
　　“不必了，你先下去吧。”夏侯珣悻悻道，“让晴夫人先休息一下，晚些时候我再去。”他闪烁着一张阴晴不定的脸。

　　在离开王府之前，夏侯珣就做好了打算，他故意离开给夏侯宇可趁之机，他要借他的手将孩子杀掉。
　　以夏侯宇的性子，再加上眼见自己对晴娘所怀有的过分宠爱，必然能让他有所行动。没料到结局竟出人意表，他深知夏侯宇的为人，唯一令他无法下手的原因便是之前传到自己耳中的闲言碎语是真的，那就是晴娘和儿子有染！
　　甚至那个孩子有可能是儿子的，想这里他只觉得污秽难言、丑陋不堪，不由得往地上唾了一口，恨恨道：“果然是受诅咒的孽种！”然而奇怪的是他并不嫉妒，或许是上了年纪，已经没有嫉妒这种情感了。
　　他一生厮杀将疆场，违背人伦的事情也做了不少，本没有什么伦常观念，若是晴娘真的和儿子有染的话，他也谈不上愤怒，毕竟他的一切都将由他来继承，包括这个女人。
　　只是若真的将这孽种生出来，那就令人不快了，就像对待污秽的东西不是按常理将它掩埋起来，反而堂而皇之地将它昭示于朗朗乾坤之下，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一样。
　　“也许，我该自己动手，”他自言自语道，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张令人不快的脸，无一例外的年轻、灰暗，有的悲伤，有的绝望，有的狰狞，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能将这些影像挥走似地，冷笑道：“背负的罪孽已经够多了，又何必不在乎再多背一两个！”
　　“罪孽——”他想到了晴娘带回来的那张脸谱，神所赐予的罪孽吗？那种既悲伤又讥诮的表情，突然间觉得有些眼熟，极像一个人，他心下一震，又立刻释然了，“他应该已经死了吧。”

　　晴娘的身体经过仔细调养，很快有了起色，她一能下床行动就到大銮寺去参拜了，仿佛要多些神灵的庇佑才能令她心安。
　　这日和平时一样，她令一干女仆在殿外候着，自己焚香、祈祷，礼毕之后正要离去，去被一个小沙弥止住了，“晴夫人，住持方丈有请。”
　　晴娘与住持熟识，当下点点头，随小沙弥往雅筑精舍走去。
　　进了精舍却不见住持的踪影。
　　正纳闷中，只觉眼前一暗，一个身形高大的僧人挡住了去路，对她深深一揖：“有劳施主了。”
　　他缓缓抬起头，晴娘顿时惊呆了。
　　那张脸何其清妍俊秀！神气清朗，似笑非笑的温和，以及历尽沧桑后的睿智与慈悲，令心境澄明。此般容貌竟与那“永恒少年”的脸谱十分神似，宛如神佛亲临人间，只是多了风尘疲惫、淡定从容。
　　“您，难道是——”是邪？非邪？疑此身在梦中。晴娘骤然见到了憧憬中的神灵，心潮澎湃难以自持，抖索了好一会儿，虚空地伸出手指，几乎想要触摸这不敢置信的奇迹。
　　“贫僧法号空明，女施主先前所得的脸谱正是贫僧从西域带回来的。”他双手合什长揖到地，似乎早料到她有此反应，不疾不徐却一语将她惊醒。
　　晴娘如梦初醒，这才肃容回礼，“有劳大师了。”
　　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既然脸谱是他送的，难不成是他照自己的样子画的，莫非那面具是假的？念及于此，一种戒备之情油然而生：“莫非大师捉弄于我？”
　　“贫僧只是碰巧与之相似而已。”他低沉的嗓音中有种世事通明的平静，然而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力量。“贫僧尚未出家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自己竟与一圣物相似，想来那便是佛缘，这才出来家，并远赴西域将那圣物带回了中土。”
　　晴娘微微舒了口气：“一见大师恍若神佛转世，一时间竟是失仪了，还请见谅。”晴娘欠身行礼，话虽如此心中到底存了几分疑心。
　　空明深深一揖，“那圣物本是呈与了方丈住持，听闻他已赠与了有缘人，特来拜会。今才知竟是赠于了王府的夫人，”他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地询问：“只怕王爷见多识广，此物难入其眼，反而令他心生不快吧。”
　　晴娘不知其意，“王爷是敬佛之人，何至于心生不快？”
　　“是吗？原来如此——”说得云淡风轻，神情却瞬间落寞起来，微微叹息后，竟是满面的苦难和慈悲，纵是晴娘见之也顿生恻隐之心。
　　半晌，他似自语，又似薄怒道：“他竟是忘了——”
　　然旋即恢复正常，转向晴娘：“听闻施主为求文武兼备的孩子虔心祈祷，贫僧本为方外之人不该过问，只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有些事不得不说。”
　　“大师此话从何说起？”
　　“请施主随我来。”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晴娘原地未动，有些迟疑。
　　“且不说文武兼备，只怕施主大祸临头尚不自知。”他平静地说，“瑛王爷子嗣甚多，然如今只剩一子，曾有人称王爷杀戮过重固有此劫，如今夫人身怀六甲心中难免也有些不安吧？”他看了她一眼，用似询问的语气，“天谴抑或是人祸？”
　　此言一出，如同棒喝。一时间，晴娘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有些事情她本有疑虑，再加上一干仆役就在前堂，料想无妨，也就随他去了。

　　行过几个转角，来到一片空地。这里应该是竹林，只是无人照管，积雪将枯竹压得七零八落，光景甚是凄凉。空地边上有一间小茅屋，似不堪屋顶的重量，摇摇欲坠地立于寒风中。
　　空明将柴门推开，请晴娘入内。
　　她犹豫了一下，进去了。
　　屋子阴暗潮湿，似乎有冷风从四面八方灌入，令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忙把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些。
　　待视力稍微习惯昏暗的环境后，陡然发现屋子的神龛上森森供奉着一排灵位。
　　昏黄的火烛，稀疏的贡品，越发觉得可怜。
　　仔细一辨认，晴娘惊叫了一声，只见那些牌位上赫然都有血色的“夏侯”二字， “ 夏侯凛”、“夏侯戌”、“夏侯琛”、“夏侯铭”，最后的那个牌位略有不同，刻痕清晰，尚未着色，写着“夏侯修”三个字。
　　他们是夏侯家逝去的六位公子，她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可是为什么会会供奉在这里？晴娘不可置信地望着空明，隐隐觉得不安。
　　“夏侯家夺嫡之争的亡灵，”他依然平静得波澜不兴，“只不过是些失败的人，也丧失了存活的价值。”
　　“你怎么知道？为什么你要供奉他们？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直觉地抱紧了自己的腹部，然而之前的冷意更甚了，直从脚底窜上脑门。
　　他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径直说下去：“能够判定他们的成败、生死的人到底是谁？当然只有那个人，那个手握重兵、纵横一时，却有失人伦的人。”
　　空明缓缓地望了那些牌位一眼，他看起来更加慈悲了，然而语气却更加平静，平静到几乎没有人的气息。
　　“施主您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吗？就算生了下来能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吗？”
　　“我的孩子不会去争什么，他只要平平安安就好。”晴娘强自镇定。只是平平安安地活在她的身边、不卷入任何争斗，怎么会保不住呢？
　　“是吗？”他不相信地动动了眉，“您难道不期望他走到更高的位置？”他静静地看着她，以那种世事通透的眼神，仿佛拥有能看穿人心的力量：“您所有的不甘、不满，难道不希望他来达成吗？所以贫僧才说世上的母亲都不知餍足啊。”
　　被说中心事的晴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努力维系着镇定，冷冷道：“我不明白大师在说什么。”
　　空明并不深究，指着那些牌位，“您看，他们都是被夏侯珣害死的，因为有可能分走中洲的属地，这是夏侯珣绝对不能容忍的。你大概也早猜到了些眉目吧？所以才故意令夏侯宇以为他是您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希望在危急关头能用得上他吧？”
　　晴娘震住了，现在看来那张温暖、慈悲的脸格外讽刺。
　　“做得好，”他淡淡地称赞她，“不过仅仅如此是不够的，您需要更多的帮助，让贫僧来帮你如何？”
　　“你到底是谁？你想怎么样？”
　　空明笑了，“贫僧空明，与俗世没有半分关系，只不过想集些功德而已。”

　　出了大銮寺，晴娘问门口的一个小沙弥：“这空明大师，是何时来的，怎么没以前没见过他？”
　　小沙弥有些茫然：“敝寺并无此人。”
　　“是吗。”晴娘愣了一下，在女仆的恭请之下上了回府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