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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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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广祝原本想第二日便带楼欺出去游玩,但三四月正是多风沙,次日京城突然黄沙漫天,这行程便耽搁下来了,过了好几日风沙才稍稍平息。一日程广祝见天日尚好,便与俞秀山、楼欺骑马出去。楼欺数日来都闷在家里,早就不耐烦了。当即兴奋不已,一路上便只听他眉飞色舞,说个不停。程广祝开始还皱着眉不语,到后来实在忍耐不住,顺手飞起暗器过去,喝道:“哪来那么多废话。”
楼欺在马上一个侧身,接住了暗器,然后笑嘻嘻道:“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现在连话也不准说了,大哥规矩真是多。”
俞秀山在旁笑道:“别说大哥,我都有点嫌你聒噪。”
楼欺撇了撇嘴,说道:“不说就不说。”说罢,便策马朝前驰去。程广祝摇了摇头,见俞秀山在旁微笑,也不由笑道:“总算安静一些了。”
话音未落,只见前方一骑驰来,程广祝见是楼欺折身而返,便道:“你又怎么了?”
楼欺驱马走到程广祝身边,笑道:“大哥想安静,我偏不让大哥安静。”
俞秀山失笑,对程广祝道:“他耳朵倒是尖。”
楼欺得意洋洋,道:“既然是做杀手,自然得耳尖眼利了。”
俞秀山笑道:“既然你眼利,你看看前方可有酒铺?按理说走了这些时候,也该瞧见一个酒店让行人歇脚了。”
楼欺一声“得令”,便踢了一下马腹。他脚用了几分力,马一吃痛,遽然加速起来。楼欺这时一个轻身,跃至马背上,举目远望,马背颠簸,他站在马背上却是如履平地。程广祝在旁边冷哼道:“你二哥叫你看看而已,你又站在马背上做甚么,卖弄你的轻功好么。”话虽如此,他瞧着楼欺的眼光,微微流露出几分笑意。
三人没过多久,见前方有个小酒铺,一面酒旗斜斜伸出,酒铺前一株桃花,开的正是娇艳。三人停下了马,程广祝扫了一下四周,才和楼欺俞秀山他们走进酒铺。酒铺店主有些年龄,他看见楼小欺三人,赶紧迎了上来,笑道:“这几位客官真是早啊,是去赏花的吧?”
程广祝没有答话,楼欺一坐在凳子上,便开始东张西望,根本安分不下来。唯有俞秀山客气笑道:“可不是么。”
那老者叹道:“前几日风沙紧,来往的人可真少啊。”
俞秀山也叹道:“我没想到有这么大的风沙,一次我打开门,见院子里盖了一层黄土,这才知道这风沙的厉害。”
那老者奇道:“盖了一层黄土算什么,我记得有一年,那风沙大的,见面也难认清人哪。”
楼欺听了,转过身子,不可置信道:“真的?见了面也认不清?你不要骗人。”
老者笑道:“三位不是本地人吧,若是本地人,则当知这三四月正是风沙最大的时节。”
俞秀山笑道:“我们三位的确不是本地人。”
老者道:“哦,那三位来自哪里?”
程广祝这时在旁边淡然道:“我们兄弟三人,走南闯北,行踪不定,也没有什么固定落脚的地方。”
老者恍然道:“这么说来,三位是做生意的吧。我也见过一些来往商贩,不过……”那老者打量了一下他们,道:“他们和三位感觉倒是不太一样。”
楼欺听了,笑出声来,道:“老丈你说的没错,我们三人,就是做生意的。”说罢,他冲程广祝俞秀山二人眨了眨眼,又道:“而且非奇货不买不卖。”
老者一听,好奇道:“那敢问三位是做什么生意啊?不是我吹牛,老朽好歹也是住在天子脚下,而且也活了这把年纪了,什么珍奇玩意没见过?”
俞秀山这时赶紧在旁道:“哪里有什么珍奇玩意,不过是一些时令物品而已。我那三弟爱开玩笑,你不要理他。”
老者听了,还有点不甘心,又见程广祝冷着脸,楼欺东张西望,知道问不出什么,便到店铺后面温酒去了。
楼欺见四周景色平常,只是院中那株桃花,开的正是茂盛,一重重恍若绯云。于是便站起来,走到那棵桃树下,抬头观看。程广祝见他突然离席,正打算出声问他,正好楼欺回过头来,见程广祝看着他,便朝他们两人快活地笑起来。有几枚花瓣落在他头发与黑色外衣上,他原本容貌清美偏冷,那片桃花将他的笑脸印得有几分暖意。
程广祝当时想起一事,心中一动,想了想,便对俞秀山叹道:“我想这些日子,东奔西走的,倒真是没有在一个地方呆过太久。那人说我们不是本地人,”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道:“其实真要说起来,我们也就罢了,小欺从小跟我四处奔跑,何尝有过家乡,处处都是异乡。”
俞秀山不知程广祝为何会突然说起这话,便不做声,只是耐心等着。
程广祝看了一眼楼欺,此时他已经自顾自走开了。程广祝才道:“即使有休息时间,大部分也是闭门不出,偶尔游玩,都要提几分心神,更不提一旦有了任务,便要马上动身。我现在想想,他从小跟着我,倒真没几次认真游玩过。”
程广祝说到这儿,看着俞秀山,微笑道:“我想你说的很对,反正最近无事,而且这件事情闹的有些风波,不如我们兄弟三人出去游玩一番,沿途也看些好风景。”说罢,他看着院中那株桃树,像是想起什么,神情有些恍惚,缓缓道:“这桃花开的真是好。我记得当年拣小欺回来,也大概就是这个时节,当时小楼旁边有一棵桃树,桃花开的漫天漫地的红。我有一个朋友,那时还活着,他一见到小欺,便说他眼睛生的好看,又说这个时节出生的人,以后怕是要惹下不少桃花债。只是我想,这孩子也不知是命好还是不好。若说他命不好,他被丢在这荒弃的小楼前,若不是那次我因为出任务,正好经过那儿,小欺可能就活不过那一遭。但若说他命好,他却偏偏叫我拣着了,他被我拣着,那日后只能做一个杀手,也是送他上一个不归路。”说到这儿,程广祝叹了口气,道:“我便对我那朋友说,一个杀手,谈什么桃花不桃花,越是多情,死的越快。”
俞秀山默然。
程广祝又道:“我那朋友说,你弄错了,他欠的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是……”程广祝迟疑了会,又叹了口气,道:“不说也罢。”
俞秀山见程广祝想起往事,原本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担忧神色,便笑道:“大哥你不用担心,你也知道小欺的个性,他除了任务,平时休息时候出去游玩,也无非就是酒楼赌场,口袋里的银子不空是舍不得出来,哪里有机会和钱财去认识女子。况且我们做完任务,都是全身而退,又哪会跟什么女子惹上纠葛。”
程广祝想起楼欺种种行为,也不由失笑出声,说:“是我过虑了。”说到这儿,他低声说道:“老二,不知是我老了还是怎的。我最近的确有些退意。我想过些日子,便照你说的,我们兄弟三人找个偏僻地方,定居下来。小欺也不能老是这样下去。”他朝楼欺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折下一枝桃花,正在树下逗那几匹马。程广祝微微一笑,道:“省得以后等他老了,无论说到哪个地方,他都只是一个异乡人。”
俞秀山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满心欢喜,好一会儿才笑道:“不过按照小欺的性子,要他一时半伙在一个地方定下来,还真是不容易。”
程广祝笑道:“若老二你对山水不是很要求,我倒很喜欢边疆一带。我在还没有遇到小欺之前,曾经去过大漠一次,那儿虽然环境恶劣,但实在是适合隐姓埋名。况且我想对于我们这行业的,再险恶的环境都呆过,相比之下,大漠倒算是不算什么。”
俞秀山也笑道:“我虽然时常念叨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过是顺口说说,小欺又常拿这话取笑,久而久之,便似乎成习惯了。其实我对地方哪有什么执念,只要能跟大哥三弟在一起的地方就好了。”
程广祝闻言,微笑道:“这样的话,待我们回去后便收拾一下东西,先是四处游玩一番,然后就去大漠。”
这时从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道:“这可不成,你们走了,我怎么办?”
程广祝和俞秀山一惊,扭头见不知何时那酒铺老人已经站在他身边。程广祝两人暗叫惭愧,想两人居然没发现他何时靠近自己,看来对方也不是一简单人物。
当时俞秀山暗中提神,但神色不惊,笑道:“老丈放心,我们走的时候,自然会把酒钱付清。”
那人虽然仍旧面容苍老,但此时一下子显得气势压人了,他闻言大笑,声音也变了,笑声飞扬,不再是之前的年迈缓慢。那人转头对程广祝道:“这位客官好小气,你欠我的只是酒钱么?”
程广祝一下子变色,他已明白来人是谁了,当即也只是淡淡说道:“能喝到任大人卖的酒,程某真是好福气。”
那老者闻言,只是朗声一笑,然后伸出手来,在脸上抹了几下后,露出真面容来。只见那人面目平凡,无甚特点,让人过目就忘。唯独那双眼睛精光四射,哪有刚才做老者装扮时的混浊。
楼欺看见酒铺内有变,正要冲过来,程广祝突然出声喝道:“小欺。”
楼欺一下子止住步,瞪着任远,露出忿忿的神情。
程广祝盯着任远,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小欺,待我们一动手,你就走。”
楼欺一怔,然后说:“好。”
任远原本只是趣味盈然地看着他们,现在见楼欺答的这么爽快,又笑了起来。他见众人都看着他,便收起笑容,一脸奇怪地说:“我只是跟你们打个招呼而已,至于这么紧张么?”
程广祝淡笑道:“任大人一上来就向我讨旧帐,我哪不敢提点精神?”
任远摇了摇手,然后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道:“你错了,我只是怕你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所以提起一点旧事,方便我们叙旧而已。”
程广祝道:“有什么旧事,无非是十几年前,程某栽在你手下,欠你的一条命而已。”
任远笑了笑,却将头扭过去,问楼欺道:“你怎么答应的那么快呀?”
楼小欺瞅着他,突然微微一笑,道:“不然你想怎样?”
任远道:“这个时候,你若是以义气为重,不是应当留下来和你大哥二哥一起么?”
楼欺道:“既然是我大哥叫我走了,自然他心中已经有了定夺。若是还有把握,大哥也不会叫我走的。”
任远“哦”了一声,又问:“你走了之后,打算怎样呢?”
楼欺笑道:“我能做什么,我一个做杀手的,会的无非就是暗杀下毒,一些鸡鸣狗盗之术,只是你以后全家上下,老老少少,日日夜夜,恐怕将再也不得安宁。”
任远听了,大笑起来,道:“果然没错,我当时见你,就觉得和你一见如故。这位小兄弟,我真喜欢你。”
任是楼欺平时再怎么妄为,当时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他瞪着任远,不知如何是好,便转过头看程广祝。程广祝淡然道:“任大人,你是官,我们是贼,这个玩笑,可不能随便开的。”
任远皱眉道:“唉,什么官不官贼不贼的。一跟六扇门扯上关系,真是怎么摆脱也摆脱不了。”说完,他站了起来,见众人都提起心神,不由微微一笑,道:“我今天来,一是跟程兄叙旧,二是有事相求。”
程广祝抬起眼,沉吟道:“任大人……”
任远苦笑道:“程兄,你莫要逼我,你再叫我任大人,我就要翻脸了。”
程广祝也不坚持。任远便接着说:“我知道最近穿黑衣服的那位小兄弟在京城惹下一些麻烦,而且还被黄绍蹇瞧见了相貌。惹的麻烦事小,被黄绍蹇看见了相貌事大。”说到这,他微笑道:“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可大可小。凭我任某人一点微薄之力,我不仅可以装作没看见,我还可以让这件事情最后变得没人瞧见。”
程广祝看着他,一会儿他道:“你要杀谁?”
任远听了,笑了起来,道:“程兄,早知道你这么好说话,我就不用事先想一番说辞了。”
程广祝道:“本来我欠你一条性命。当年你放过我,我就知道总有还的一天。而且这次的确也是有把柄在你手上,没什么好说的。”
任远听了,微微一笑,然后一弯腰,拿出一坛酒来,道:“既然是求人办事,哪有不带礼物的。我本来想先送上礼,待你们吃我的嘴软,我再趁机把这事说出来。现在见程兄是这么好说话的人,这酒,就算见面礼了。”说罢,他拍开封盖,顿时酒香四溢。连楼欺不谙此道的人都知道这是好酒。
任远在众人面前都倒上一碗,然后笑道:“我先干为敬。你们若是不爱这酒,不喝也无碍。”说罢,便一饮而尽。他喝完之后,见众人都没有拿碗,不以为然地一笑,然后自顾自饮起来。程广祝在旁道:“不知你想杀何人。”
任远将碗顺手一放,笑道:“这个人小兄弟也认识。”
楼欺有些吃惊,他想了想,京城自己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一时也不知道任远指的是哪位。任远见他有些迷惑,便笑着提醒道:“月下梨花,你忘记那位连环公子了吗?”
楼欺“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说完,楼小欺笑道:“你本事也不小啊。”
任远知道他指的是自己打探消息的事情,当即只是笑道:“多得江湖上的朋友肯帮忙。”
俞秀山到底不相信任远这个人,他又有些担心,便插话问道:“那个叫连环的,他武功如何?”
任远微微抬眉,似笑非笑:“他不会武功。”
俞秀山讶然,道:“这样的话……”
任远道:“他不会武功,可他身边的一个人,”他转头看楼小欺笑道:“又是你认识的,吴召誉,此人的武功却是颇高。”
楼欺翻了翻眼睛,道:“他武功颇高,那和你比起来如何?”
任远想了想,道:“一百招内,不分胜负。”
楼欺道:“一百招后呢?”
任远看着他,笑道:“我也不知道。”
程广祝原本不做声,这时插话道:“你是想让小欺去?”
任远回过头,笑道:“任兄,我说了跟你是叙旧,就真的是叙旧,没有别的意思。”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叫这位小兄弟去,他叫什么名字?小欺?叫小欺去比你去适合多了。”说罢,他凑了过来,举起一只手,扳一指道:“其一,他与连环等人已经见过面了,如果以后要接近他们,他绝对比你们更加适合。其二,”他又扳一指:“我虽未与这位小兄弟交过手,但也听说了他当日刺杀韩石文的手段,加上数日前和我的那番应对。我见小兄弟为人机灵,又善于应变,虽然他武功不如吴召誉,我对小兄弟却是有信心的。”说到这儿,他扫了众人一眼,微微一笑,又扳下一指,道:“其三,黄绍蹇到底瞧见过小欺了,他这段时间留在京城也不方便……”
程广祝一听,打断任远的话道:“难道连环会离开京城?”
任远笑道:“正是。”
楼欺一听,便问道:“他要去哪儿?”
任远道:“大约是福洲沿海一带,我想这几天他就应该要出发了。所以你要小心,不要跟丢了。”言外之意,竟是肯定楼欺会接下这件事情。楼欺皱了皱眉,又道:“期限是多久?”
任远想了想,道:“两个月。”
楼欺笑道:“这时间倒是充足。”
任远摇头道:“那也未必。”
楼欺懒洋洋站了起来,道:“这次事成,你给多少钱?”
任远笑道:“三千。”
楼欺哼了一声,道:“你这人真是会打算,我要杀连环,势必得杀吴召誉。我见连环那气度,想必在朝中是有些分量的,他的朋友吴召誉,自然也不是俗人。这样的贵人,两人才三千,你出手未免太小气了。”
任远苦笑道:“最近手头紧啊。”他挠了挠头,又道:“而且你在京城闯出那么大的乱子,要一一摆平,也要颇费一些力气。”
程广祝看了眼任远,沉默了会,转身举步欲走,楼欺见状,立刻跟在他身后。任远见他们要走出酒铺,突然又笑道:“小欺,虽然期限是两个月,但你也莫要拖拖拉拉。我这人疑心很大,要是迟迟不见你动作,怕是会以为你存心拖延,要坏我的事情。”
楼欺回头,扬眉笑道:“你若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大可再请一个杀手好了。”
任远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们的规矩?”
楼欺笑了,正要嘲弄几句,任远又微笑道:“所以我要是迟迟不见你有所动作,到时我便只好另请他人,先把你杀了,再杀连环。”他温然一笑,道:“这样的话,就不算坏了你们的规矩了。”
楼欺眉一扬,俞秀山见楼小欺有些发怒的样子,于是赶紧说道:“你既然认识这么多江湖上有本领的朋友,为何不叫他们去做,要找上我们?”
任远叹道:“你不明白么。我既然不愿叫熟人,而找你们,自然是不想让人猜到或者知道我和这件事情的关系。”
楼欺道:“你就不怕我们以此为把柄么?”
任远闻言,他转过头,微笑地打量了下楼欺,然后轻声道:“你大可以试试看。”
楼欺闻言,扭头便走,俞秀山赶紧跟了过去,程广祝盯了他一眼,也转身离去。任远看着他们的背影,微微一笑,突然提高声音,喊道:“楼欺,明日三更,城外乱葬岗,我将任务详细告诉你。”他见楼欺如预料中的没有回头,连身形也不停滞。只是缓缓摇头,笑着坐了下来,看着面前那坛酒,叹道:“这么好的酒,怎么都不愿意喝呢。”说罢,他拍了拍酒坛,叹道:“酒啊酒,你也莫要难过,反正除了我,你是被喝了也好,倒了也好,只要不是自己付钱的,别人也不会在意。”说罢,他站了起来,一手提着酒坛,对着酒坛又饮了一口,然后手一挥,酒坛朝院中那棵桃花树飞去。酒坛撞在桃花树干上,碎裂开来。飞溅出的酒泼在桃树上,花瓣被酒珠带的润重,酒气浓烈,熏的那份艳丽也肃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