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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新朝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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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赵祯驾崩的消息,如同一声沉闷的丧钟,在赵楷心头敲响,也彻底改变了整个大宋的政治气候。一个时代落幕,新君即位,权力格局面临洗牌,暗流汹涌的汴京,此刻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博弈。
对于远在房州、身份尴尬的赵楷而言,这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他最大的庇护者已然离去,新君赵曙(宋英宗)对他毫无了解,且自身地位不稳。而他的政敌们,如王貺之流,绝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落井下石的机会。
铁蛋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王貺等人正在汴京上蹿下跳,利用赵楷在房州“滋事”的由头,大肆渲染他“不安本分”、“结交刁民”、“心怀怨望”,企图在新朝初立、清算旧账的风口上,将他彻底钉死。
“郎君!狄小姐说,曹大人和狄将军如今在朝中也是如履薄冰,新君对旧臣多有疑虑,他们……他们怕是难以直接为郎君说话了!”铁蛋带着哭腔说道。
赵楷面色苍白,坐在椅子上,久久无言。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比房州冬天的山风还要凛冽。这一次,他似乎真的走到了绝路。失去了皇帝的庇护,曹玮和狄青自身难保,他一个贬谪的宗室子弟,拿什么去对抗那些蓄谋已久的政敌?
“先生,我们……我们逃吧?”鲁小鱼咬着嘴唇,眼中满是恐惧和不甘。
“逃?能逃到哪里去?”赵楷苦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深深的无力感笼罩了他。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汴京缓缓张开,向着房州这个偏僻的角落罩来。而他,就是网中的猎物。
然而,前世工程师的灵魂深处,那股不服输、在绝境中寻找生路的韧性,再次被激发出来。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就算死,也要挣扎一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形势。
首先,新君即位,百事待兴,首要任务是稳定朝局,安抚人心,未必会立刻关注到他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小人物”。这中间或许有一个时间差。
其次,王貺等人的攻击,需要证据和由头。他们在房州的抓手,无非是之前那场关于农具的风波。虽然郑推官已经“平息”了此事,但若有人蓄意歪曲,旧事重提,依旧危险。
第三,他在房州也并非全无根基。他改良农具,惠及了一些乡民,与张铁匠等底层工匠有善缘。刘知州虽然圆滑,但也不愿在自己的地盘上闹出大案。路转运使韩大人似乎也受过曹玮之托。
关键在于,如何拖延时间,如何化解或削弱对方的攻击,如何争取本地官民的同情和支持,熬过新朝初立这段最混乱、最敏感的时期。
一个“蛰伏”的策略,在他脑中逐渐清晰。
第一,彻底低调,断绝一切可能授人以柄的行为。
他立刻下令,紧闭院门,谢绝一切访客,包括之前那些来“请教”的工匠。停止一切与匠作、改良相关的活动,甚至连院子里的那些实验工具都全部收起藏好。他每日只读书、练字,表现得如同一个彻底心灰意冷、只求苟全性命的闲散宗室。
第二,主动示弱,向地方官员表明“安分守己”的态度。
他亲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姿态极低的信给刘知州,信中深刻“反省”自己之前的“孟浪”行为,感谢知州的回护之恩,并表示从此将闭门思过,绝不再给州衙添任何麻烦,只求能在此地安稳度日。这封信既是对刘知州的安抚,也是留下一个“悔过”的证据。
第三,暗中维系与底层民众的善缘,但不露痕迹。
他让铁蛋和鲁小鱼,利用外出采购的机会,悄悄接济之前受过帮助的、生活困难的乡民或工匠家庭,但绝不提赵楷之名,只说是“好心人”相助。此举意在维持人心,万一有事,或许能有些微的舆论支持。
第四,密切关注汴京动向,寻找可能的转机。
他让铁蛋设法与狄明月保持极其隐秘的联系(通过狄家在京西南路的商号中转),了解朝中最新动态,尤其是新君的态度、曹玮狄青的处境,以及王貺等人的具体动作。
策略定下,立刻执行。赵楷的小院仿佛一夜之间从房州的技术交流点,变成了与世隔绝的隐居之所。他深居简出,沉默寡言,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认命等死的贬官。
这种彻底的“蛰伏”,起初让刘知州松了一口气,觉得赵楷终于“懂事”了。但时间一长,看着赵楷那副消沉落魄的样子,刘知州反而生出几分恻隐之心,觉得这位宗室子弟也着实可怜,只要他不惹事,便由他去吧。州衙的其他官吏,见赵楷如此识趣,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然而,风暴终究还是来了。
新君即位约两个月后,一纸来自御史台的公文,经由京西南路提点刑狱司,下达至房州州衙。公文措辞严厉,要求房州彻查“前将作监丞赵楷,贬谪房州期间,是否确有不安本分、结交市井、擅改祖制、滋扰地方等情事”,并令“据实具奏,不得隐匿”。
该来的,终于来了!王貺等人的弹劾奏效了!
刘知州接到公文,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汴京那边要动真格的了。他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州衙相关属官,商议如何应对。
属官们意见不一。有人认为赵楷已安分多月,且宗室身份敏感,不宜深究,应回文“查无实据”;有人则担心若不严查,恐被上头怪罪,主张传唤赵楷及相关人等,仔细勘问。
刘知州权衡再三,决定采取一个折中的、也是官场最常见的办法——拖和模糊化。
他先是回文提刑司,称“正在详查”,然后派人去“询问”赵楷。所谓的询问,也只是走个过场,在赵楷那死气沉沉的院子里,问了些不痛不痒的问题。赵楷按照既定策略,一问三不知,只反复强调自己“闭门思过,安分守己”,并呈上之前写给刘知州的“悔过信”作为佐证。
接着,刘知州又“传唤”了张铁匠和几个乡民。张铁匠早已被赵楷暗中叮嘱过,只说自己手艺不精,蒙赵大人指点一二,但赵大人早已不再过问,铺子也已被州衙“关照”,如今只打制普通农具。乡民们也大多含糊其辞,只说赵大人是好人,但最近没见过。
调查了一圈,得到的都是些模棱两可、无法坐实罪名的信息。
刘知州便据此写了一份回文,大意是:经查,赵楷初至房州时,确与匠人有所往来,探讨农具改良,然其心似在惠民,并无滋扰之举,且其法于农事略有裨益。后经州衙劝导,赵楷已深居简出,安分守己,未见异常。至于“擅改祖制”、“心怀怨望”等事,查无实据。
这份回文,既承认了赵楷有过“不安分”的行为(给上头一个交代),又强调其已改正且无大恶(替赵楷开脱),最后以“查无实据”结案(规避风险)。典型的官场文章。
公文上报后,汴京那边暂时没了动静。显然,王貺等人想凭这点“小过错”就扳倒一个宗室,在新朝初立、求稳为主的大背景下,并不容易。御史台也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第一次风暴,被刘知州的“和稀泥”战术暂时挡了过去。
赵楷得知消息,稍稍松了口气,但不敢有丝毫大意。他知道,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数月后,第二波攻击接踵而至。这次,对方改变了策略,不再纠缠于“农具风波”,而是将矛头指向了赵楷的出身和在汴京的“旧账”。
有御史联合上疏,旧事重提,再次抨击赵楷在将作监推行“标准化”是“墨家余孽”、“机械之心”、“败坏匠德”,并声称其与狄明月“过往甚密,有损宗室清誉”,甚至隐隐牵连到曹玮“用人不明”。奏疏要求新君“肃清朝纲,清退佞幸”,将赵楷这类“幸进之徒”彻底逐出朝堂,以正视听。
这一招更为阴险恶毒,直接攻击赵楷的立身之本和人际关系,试图在新君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
消息传到房州,赵楷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这一关,远比第一关更难渡过!因为这涉及的是意识形态和政治站队问题,是新君树立权威时可能用来祭旗的绝佳目标!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这一次,刘知州恐怕也回护不了他了!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际,汴京传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狄明月通过秘密渠道送来口信:曹皇后(现为皇太后)在关键时刻,出面保下了曹玮和狄青,并委婉地向新君进言,称赵楷虽有行为乖张之处,然其心在公,于军械亦有微功,且为宗室远支,不宜轻废,可令其闭门思过,以观后效。
皇太后出手了!
赵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曹太后(之前的曹皇后)竟然会为他说话!虽然言辞谨慎,只是“保其不死”,但在这风口浪尖上,这无疑是救命稻草!
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新君赵曙并非曹太后亲生,即位之初,地位未稳,需要安抚和依靠以曹太后、曹玮为代表的部分旧臣势力。曹太后此举,既是在维护旧臣体系(曹玮、狄青),也是在向新君展示其影响力,是一种政治平衡。而保下赵楷这个“小角色”,不过是顺手为之,既全了旧情(曹玮的面子),也显得宽厚,更不会触动核心利益。
政治,永远是权衡和妥协的艺术。
无论如何,曹太后的干预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新君赵曙最终采纳了太后的建议,对赵楷一案做出了裁决:赵楷行事确有不当,然念其宗室之亲,且于军械薄有微劳,着革去房州团练副使之职,贬为庶人,禁锢于房州居住,非诏不得离境,以儆效尤。
旨意传到房州,赵楷跪接圣旨,心中百感交集。
革职!贬为庶人!禁锢!
这意味着他失去了最后的官身,成了一个被软禁在房州的平民宗室,政治生命彻底终结。
然而,保住了性命! 没有被流放更恶劣的烟瘴之地,没有被投入大牢!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刘知州等人也松了口气,只要不闹出人命,不牵连自己,怎么都好说。
赵楷的“蛰伏”策略,加上曹太后关键时刻的出手,终于让他在新朝的腥风血雨中,惊险地保住了一丝生机。
风波暂时平息。赵楷真正成了房州的一个“闲人”,一个被圈禁的“宗室庶人”。他的活动范围更小,处境更加艰难。
但他并没有彻底绝望。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思考,只要他那颗“歪楼”的心不死,就还有希望。
他变得更加低调,几乎足不出户。但他并没有停止学习和思考。他让铁蛋想方设法从外面搜罗各种书籍,不仅是经史子集,更多的是杂记、农书、医书、工巧之作,甚至是一些流传不广的域外奇谈。
他不再直接动手制作任何东西,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知识的积累和理论的梳理上。他将自己在汴京将作监的经历、在房州的实践、以及从书本上学到的东西,结合前世模糊的记忆,开始系统地整理和撰写笔记。
他撰写关于材料性能的观察记录,关于简单机械原理的推演,关于标准化度量衡的设想,关于农业工具改良的构思,甚至开始尝试用极其简陋的数学工具,去推演一些基础力学和热学现象。
他将这些笔记加密,分散藏匿。他知道,这些知识在当下可能毫无用处,甚至是“异端邪说”,但它们是他科技树的种子和根系。只要根还在,一旦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气候,就有可能再次萌发。
蛰伏,是为了更深的扎根。
在漫长的禁锢岁月里,科技树以一种外人无法察觉的方式,在思想的深处,悄然生长着。它不再追求枝叶的外显,而是转向根基的深厚和理论的沉淀。
赵楷并不知道,他这种看似徒劳的“纸上谈兵”,在未来的某一天,会以怎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焕发生机。
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隐藏在最深的绝望和最长久的等待之后。房州的寒冬,似乎格外漫长,但春天的讯息,或许已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