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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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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楷在房州的“技术扶贫”生活,平静而充实。虽然远离权力中心,生活清苦,但能用自己的知识实实在在地帮助到一些乡民,让他找到了久违的价值感和内心的宁静。科技树的嫩芽,在房陵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悄然生长,虽不显眼,却充满了韧性。
他指导张铁匠改良农具,帮助木匠优化工具结构,甚至偶尔用他那点可怜的医学知识,结合土方草药,为附近山民治疗一些简单的跌打损伤和风湿疼痛(他的热敷袋小有名气)。他渐渐被当地百姓所接纳,从最初那个神秘的“贬官大人”,变成了亲切的“赵先生”。
鲁小鱼的风湿病在相对温暖的环境和持续的热敷下,也有所缓解,能够帮着赵楷处理一些杂事。铁蛋则成了赵楷的得力助手,学习能力很强,很快掌握了改良农具的基本技巧。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赵楷的“小打小闹”,终究还是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打破了房州原有的、脆弱的平衡。
事情的起因,是赵楷改良的农具和加工工具,逐渐在房陵县及周边几个乡镇流传开来。经张铁匠之手打制的锄头、镰刀更加耐用,效率更高;赵楷设计的手摇磨和脚踏碓,也因其省力高效,被一些家境稍好的农户和村社采纳。
这本是好事。但问题在于,这些改良工具的出现,冲击了原有的手工业和商业格局。
房州虽偏僻,但也有其固有的利益链条。州城里有几家世代经营铁器、木器生意的铺子,他们垄断着当地的农具和工具供应,价格不菲,质量却一般。赵楷的改良工具,通过张铁匠等小作坊流出,价格相对低廉(张铁匠为人厚道),性能却更好,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顾客。
起初,那些大铺子的东家并未在意,只当是乡野铁匠的偶然之作。但随着口碑传开,他们的生意明显受到了影响。尤其是到了春耕秋收时节,前来订购农具的乡民,很多都指名要“张老铁”铺子那种“赵先生指点过”的样式。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这几家铺子的东家坐不住了。他们开始暗中调查,很快便将矛头指向了那位被贬至此的“团练副使”赵楷。
“一个贬官,不安分守己,竟敢插手商事,蛊惑乡民,坏我规矩!”一家铁器铺的东家咬牙切齿道。
“听说此人在汴京便是以奇技淫巧媚上,如今被贬,贼心不死,又来祸害我等!”另一家木器行的掌柜附和。
他们联合起来,先是派人去张铁匠铺子捣乱,威胁恐吓。张铁匠是个老实人,吓得不敢开门。赵楷得知后,亲自前去理论,亮出官身(虽然没啥实权),暂时压住了对方。
但对方并未罢休。他们改变策略,开始走“官方路线”。
他们先是向房州知州刘大人递了状子,状告赵楷“身为朝廷命官,不务正业,结交市井,私制器物,扰乱市场,与民争利,有失官体”。
刘知州是个老成持重、不愿多事的官员。他本就对赵楷这个“麻烦人物”敬而远之,接到状子后,更觉头疼。他不想得罪地方豪强,但也不敢轻易处置一个宗室出身的贬官(哪怕失势)。于是,他采取和稀泥的态度,将状子压下,只是私下里委婉地提醒赵楷:“赵大人,您身份特殊,当以清静为本,些微小事,何必与商贾计较?还望谨慎些为好。”
赵楷听出了知州的潜台词,心中憋闷,却也无话可说。他知道自己处境尴尬,不宜再生事端。他劝张铁匠暂时低调,减少承接改良农具的订单,以免惹祸上身。
然而,对方见知州态度暧昧,气焰更加嚣张。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将状子直接递到了京西南路提点刑狱司(简称提刑司,负责一路司法、监察)。
状子的内容也升级了,不仅重复“与民争利”的指控,还添油加醋地污蔑赵楷“私设工坊,聚众滋事,恐有图谋不轨之心”,甚至隐隐暗示其“宗室身份,心怀怨望,结交刁民,意欲何为?”
这顶帽子扣得极大!尤其是在皇帝病重、新君未立的敏感时期,“宗室”、“怨望”、“图谋不轨”这些字眼,极其敏感恶毒!
提刑司接到状子,不敢怠慢。虽然觉得状子内容有些夸大,但涉及宗室和稳定,必须调查。于是,派了一名巡查处的官员,前来房州查问。
消息传到赵楷耳中,他顿时感到大事不妙!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点改良农具的善举,竟然会引来如此严重的政治指控!
“先生!这可如何是好?!”鲁小鱼和铁蛋也慌了神。他们深知官场的黑暗,一旦被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赵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时慌乱无用,必须积极应对。
首先,他立刻去求见刘知州,陈明事实,强调自己只是出于善意,指点乡民改良生产工具,绝无他意,恳求知州主持公道。
刘知州见事情闹大,也颇为懊恼,但态度依旧暧昧,只表示会“据实禀报”,让赵楷“好生配合调查”。
其次,赵楷让张铁匠和那些受益的乡民做好准备,如实陈述情况,证明改良农具确实利民,绝无扰乱市场或聚众滋事之举。
他还让铁蛋连夜赶往汴京,设法通过狄明月的关系,向曹玮或狄青传递消息,说明情况,寻求庇护。虽然希望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很快,提刑司的巡查官员到了房州。是一位姓郑的推官,面色严肃,不苟言笑。
郑推官抵达后,并未立刻召见赵楷,而是先暗中走访了州城和周边乡镇,询问了那几家告状的商铺东家,也私下接触了一些乡民和工匠。
赵楷心中忐忑,度日如年。
数日后,郑推官正式在州衙升堂,传唤相关人等。
堂上气氛凝重。刘知州陪坐一旁,面色紧张。那几家商铺东家跪在堂下,声泪俱下地控诉赵楷如何“蛊惑人心”、“破坏行规”、“致使我等生意凋零,难以维生”。
轮到赵楷陈述时,他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强调自己改良农具纯粹是为了帮助乡民提高生产效率,改善生活,并无任何私心,更谈不上“图谋不轨”。他还呈上了改良农具的样品和部分乡民按了手印的证词。
郑推官仔细查看了农具,又传唤了张铁匠和几名乡民问话。
张铁匠老实巴交,一五一十地说了赵楷如何指点他改进技艺,打出的农具如何好用便宜。乡民们也纷纷作证,说赵先生是好人,改良的农具帮了大忙,价格公道,绝无强迫之事。
案情其实很清楚,就是地方商业利益受到新技术冲击而引发的纠纷,所谓的“图谋不轨”纯属诬告。
郑推官心中已有判断。但他是个谨慎的官员,深知此案涉及宗室,背景复杂,不能轻易决断。他需要权衡各方利害。
退堂后,郑推官单独召见了赵楷。
“赵大人,”郑推官语气平和,但目光锐利,“本官查问多日,案情已大致明了。汝改良农具,初衷似善,乡民亦多感念。然,汝可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之理?汝身为团练副使,乃武职散官,插手匠作商事,已属越权。更兼引来物议,惊动上官,此乃不智也。”
赵楷心中苦笑,知道对方是在点他“多管闲事”惹来了麻烦。他躬身道:“下官知错。然下官见乡民困苦,器物粗陋,一时不忍,方才……绝无他意。”
郑推官点点头:“本官亦知汝或无私心。然,人言可畏。尤其当下时局……汝之身份,更当避嫌远疑。此番指控虽多虚妄,然‘宗室’、‘怨望’之词,甚为敏感,若传入京中,恐生大变。”
赵楷心中一凛,知道对方说的是实情。在权力交接的敏感期,任何关于宗室的流言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请推官明示,下官该如何自处?”赵楷诚恳问道。
郑推官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汝当立即停止一切匠作之事,深居简出,静待风波平息。本官回禀之时,会言明汝乃无心之失,并无不轨,然亦会建议上官,对汝稍加……约束,以防再生事端。”
这意思很明白:事情可以帮你压下去,但你必须彻底“老实”下来,别再惹是生非。
赵楷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和不甘。难道他连这点帮助乡民的自由都要被剥夺吗?但他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结果了。能洗脱“图谋不轨”的罪名,已是万幸。
“下官……谨遵推官教诲。”赵楷艰难地应道。
郑推官见他识趣,脸色稍缓,又道:“至于那几家商贾,本官自会申饬,令其不得再行诬告滋扰之事。然,市场规矩,亦不可全然不顾。汝那些改良之法……或可……交由官府,酌情推广,以示公允?”
赵楷瞬间明白了!郑推官这是想收编他的技术!由官府来主导推广,既平息了商贾的怨气(垄断权可能部分回归官府或指定商号),又体现了“惠政”,还能捞取政绩!而他赵楷,则被彻底排除在外!
好一招“釜底抽薪”!
赵楷心中怒火升腾,却无法发作。他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
“一切……但凭推官与州尊大人处置。”他咬着牙,挤出一句话。
最终,郑推官做出了裁决:赵楷越权干预商事,行为失当,予以申饬,责令其闭门思过,不得再行匠作之事。改良农具之术,由州衙工房接管,择机推广。告状商贾,诬告之罪不究,但不得再行滋扰。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赵楷保住了人身安全,但失去了他刚刚找到的那点微小的自由和价值。
他再次被禁锢了起来。张铁匠的铺子被州衙“关照”,不能再打“赵氏”农具。乡民们虽然感激赵楷,却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找他。
赵楷的小院,重新变得门庭冷落。他每日只能读书、散步,最多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花草草,科技树的嫩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掐断。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绝望。难道在这大宋天下,就真的没有他这种“异类”的容身之处吗?无论是在权力中心的汴京,还是在偏远的房州,体制和利益的壁垒,都如同铜墙铁壁,将他牢牢困住?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铁蛋从汴京回来了,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郎君!郎君!大事!天大的事!”铁蛋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激动和惶恐交织的复杂神色。
“怎么了?汴京出什么事了?”赵楷心中一紧,难道是皇帝……
“是……是陛下!陛下……驾崩了!”铁蛋压低声音,带着哭腔说道。
赵楷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什么?!何时的事?!”
“就在半月前!京城已经……已经乱成一团了!”铁蛋喘着气,“曹大人让狄小姐传话,说……说让您千万保重,紧闭门户,切勿与外界往来!新君……新君即位,局势未稳,恐有巨变!”
皇帝赵祯,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一个时代结束了。
赵楷瘫坐在椅子上,心中一片冰凉。旧主已逝,新君对他毫无印象,甚至可能因流言而对他心存芥蒂。他在这个新朝代的命运,将更加凶险难测。
“还有……还有……”铁蛋吞吞吐吐地道,“狄小姐还说……王貺那帮人,听说在房州这边告您的事,正在京里大肆活动,想……想趁新君即位,根基未稳,把……把您往死里整!他们好像……还勾结了京西南路这边的某些官员……”
赵楷的心,彻底沉入了深渊。
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是狂风暴雨,已经来临!
他这只被困在房州小院的蝼蚁,该如何在这新皇登基、朝局动荡的惊涛骇浪中,求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