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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老】·[二] ...


  •   他于茫茫人海中穿行而过,低眉垂眼,不闻不问周遭一片喧嚣,只顾默默远离街巷,朝海边一直走。

      一场宿雨初晴,顽云仍踞于泉州城上迟迟不散,晌午过去,天顶才慢吞吞地绽开几道缝,投下清浅的日光,把通向码头的潮湿石板路映得微微发白。
      前朝泉州市舶初置,千帆万舟络绎不绝,贾肆林立,杂货山积,三港十二湾的汹涌人潮可谓一眼望不到头。却因近年朝廷海禁,进港藩舶渐渐稀少,连之前遍布海湾的民船也不见了大半,一派萧条,不见当年刺桐盛景。
      他本不需要沿着海岸走,却特意绕了小小一段路。
      海风湿冷,他不得不抱起胳膊,裹紧身上的单薄布衫,走到栈桥边上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独自站着,眺望那寥寥几只落锚在深水中的三桅大船。
      码头一侧,脚夫们正懒洋洋地坐在礁岸上休憩,开伙吃食,只等两个时辰后再度涨潮,才好把一旁搁浅的小船开出去,帮那些因吃水深无法进港的大船卸货,来回搬运。
      他呆呆望了一会儿船,又望了一会儿蚂蚁般接踵而行的各色船工,目光仿佛在搜寻什么,却没找到,两刻钟后自觉索然无味,动了动冻僵的肩膀,扶正上面背着的一只收纳箱匣,默默走开了。

      ◆

      近码头的那条老街和半阴半晴的天色一样,昏昏欲睡。旧日海事兴盛之时,此地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如今却也冷清了。
      一条弯弯小巷行至尽头,便见一间推拿馆立在树荫下,门庭深冷,门面半敞,在外看着生意并不旺,走近了却隐隐听闻一片调笑声,如银铃清脆,像出自于十几岁的少年,其间亦夹杂了一两声成年男子的大笑。
      他顿了顿,认出那年轻的声音是自己带的那群小徒弟之一,不久前才开始单干,这会儿已经和客人打成一片了。
      他不作声,轻手轻脚地迈进门,经过笑声传出的那间内室时,隔着一层厚厚挂帘听到他那徒儿佯怒嗔了一句。
      “你个死相,不要动手动脚,我师父就要回来了。”
      “你不是说他出去做‘上门生意’?”那同屋的男子笑嘻嘻地问道,显然不信。
      那徒弟听说,愈发笑得一颠一颠的。
      “我师父都三十好几了,‘上门生意’都是给那些真正腰酸脖子疼、驼背驼到连门都出不了的老头做的——一半都进棺材了,怕是摇一摇都要骨头散架,哪还有本事留他过夜,不要命么?”
      那男客人跟着附和:“便是不要命,命也该给你这样水灵的小孩儿。瞧,脸蛋还嫩嫩的……”
      说着屋中二人又狎闹起来,越发没羞没臊。
      他在帘外尴尬地微微捏紧收纳箱匣的系带,一言不发。那箱匣里装的尽是些木槌、木杵、陶勺之类的工具,确实只有正经做推拿的人会背出去。

      这间馆子一直在做两种生意;一种是明面上的,另一种半遮半掩,却更吃香。
      来此的客人以船商船工居多,这些人往往会在海上待很久,枯燥度日,一旦上了岸便如同饥肠辘辘的出笼猛虎,耐不住寂寞,非要寻些荤味不可。当初禁海令未颁,沿岸不知多少秦楼楚馆,夜夜笙歌,自然也少不了烟花巷里的娼妓,却都是供有家底的老爷们消遣的,普通人哪里经得起常常去,于是那些手上拮据又戒不了瘾的,便暗暗跑去推拿馆里寻几个年轻“兔儿”。
      在泉州,做这门生意的推拿馆比比皆是。娼馆收人一向女胜于男,美胜于丑,风雅胜于粗鄙,那些姿色平平又无才无艺的男子进不去,大多都转投到那样的馆子里当“兔儿”讨生活。
      他初到泉州时,人生地不熟,又迟迟找不到正经营生,惟有这间馆子愿意收他。
      馆主直言说他们明里替人推拿,暗里伺候另有所求的客人,他也不是第一次为了生计卖身,没怎么抗拒便留下来了,一留便是五年多。

      馆主年轻时曾在医馆正正经经学过推拿术,也算一名师傅,由他先带几个早进来的,再由他们来带晚进来的,一批接一批手把手教,师父徒儿一通混叫,名曰授业,但多数人也只是略略学点毛皮,敷衍了事而已。由于客人钟爱模样更年轻更娇小的徒弟,学艺精不精都能接到生意,他们一无耐心,二无大志,久而久之也怠慢了手上功夫,专注于用双手之外的地方满足客人。待一两年后慢慢存到些钱,大多跑了,另谋生路。
      他入行时已经三十出头,皮肉生意的钱挣不了多少,上缴了馆主那一份,就只能草草应付平日的吃穿用度,更别提积蓄了。
      他也明白自己的年纪在这一行里不受待见,一般只能带带徒弟,暧昧生意交由那些年轻孩子去做,自己便一心打磨推拿手法,默默揽活,靠真正看中他手艺的一些熟客帮衬,在馆子里保住一席之地。
      只是他带的那些徒儿有些瞧不起他,叫他一声师父,也无非是不敢坏了馆主定的规矩,背地里总爱说他闲话,譬如他常做的“上门生意”——这其实是行内暗语,多指一些出手大方的客人置重金把人邀过去留宿,在家中肆意狎弄,整整一夜翻云覆雨,次日方归。那些上门只做推拿,并非第二日才回来的往往引人哂笑,他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他自然知道,却从不与这些小自己近二十岁的孩子斤斤计较。
      毕竟,那都是实话。

      “啪”地一响,应是手掌重重拍到了皮肉上。只听他那徒儿跟着嗔叫一声,不像他在推拿客人,倒像客人拍了他一下,也不知拍在哪里,惹得他又笑又骂。
      不消片刻,帘子背后的哧哧笑声已开始夹上一丝喘,那徒儿不再骂了,客人也不见说话,只剩一屋子嘎吱嘎吱的榻板木头响。他不好继续逗留,伸手替二人将帘子拉拢得更严实些,埋下头,静悄悄地往后屋去了。
      一进门,便见到馆主横在一张罗汉床上,手握水烟壶,正叼着烟嘴恹恹欲睡地吸着。见他进来,也不下来,照旧躺着说话:“回来了?”
      他点点头,自觉把该上缴的银钱按约定好的数目放下。
      馆主这才稍稍坐起身,一面点钱,一面慢悠悠地说:“你在这里做了五年,换了别人,早就走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若是哪天想走,我也不会拦你。”
      他僵了僵,猜不准馆主是出于好心,还是嫌他不如他的徒儿们赚得多。
      “我即使出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活儿,还不如把这一行做下去。即使挣得不多,也请您……请您别赶我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馆主瞥他一眼,吐出一口雾蒙蒙的白烟道,“你说你睡不了女人,没法娶亲,自然也没法养儿防老。等拖到我这岁数,腿脚不便,双手也哆哆嗦嗦使不上力,连给人上门推拿也难,不趁现在还能动速速出去找一个靠山,到时候你要怎么办呢?”
      他一脸木然地站着,低着眼睛。
      “那确实没法子,谁叫我已经是这样了呢?”
      “你那些熟客中,也没有一个相好的?”馆主眯起眼睛想了想,似乎记起什么,“我记得不是有个——”

      他却轻声打断了。
      “客人便是客人,谈不上相好。”
      说毕,微微一欠身向辞过馆主,抿着唇,一脸苍白地抱起箱匣退出去了。

      ◆

      进退两难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信封,露出和自己诨号一样的表情。
      “老爷,小的虽当过阴间信使,却只知道把信送去信上写的地方,不知要如何去寻一个地址不明的寄信人。”
      他苦着脸说。

      胡天保讪讪收回手,叹了口气——自己实不该心存侥幸。
      周老爷交给他的信封上只写了收信之处,余下一概未写,信中也只草草提及“泉州”二字,再无其它线索,那寄信人一开始便不打算留下回函的余地。或许是担心那周夫人见到后气冲冲上门打骂,又或许仅仅是不愿藕断丝连,总之无从入手。
      难道真要把泉州上上下下翻一遍?
      万一人已经迁走了,又该怎么办?

      正端着信封一筹莫展,他忽然听到前堂大门沉沉一响,心想定是毕长青回来了,却半晌没等到后堂门开,亦不闻脚步声,诧异之际推窗一看,顿时呼吸一紧,直跳起来匆匆奔向天井,把倒在那里的人扶起来。
      “毕兄!毕兄!”
      他急得一阵叫唤。手所及之处冰凉无温,更是惊慌。
      所幸毕长青睁开了眼,慢慢吐出一口气,尽管面色仍如浸湿的宣纸一般灰白透薄,仿佛一撕即破,却记着先转过头,朝他歉意地笑笑:“抱歉……一时觉得晕,本打算慢慢走进屋再休息,不想中途跌到地上,叫胡小兄弟担心了。”
      他微微一颤,猛地想起那日在第十一殿所见之景。
      “你是不是……刚刚喝了孟婆汤回来?”
      毕长青没回答,只是黯然叹口气。胡天保便知道今日这一碗同样未能洗净前尘,反而进一步伤到魂体的根基。
      想到殷十一那句“分崩四散”,他心一沉,生怕毕长青的魂魄真的在自己面前湮灭消逝,明知徒劳,也要牢牢扣住对方的胳膊不敢放开,同时一拧头,高声吩咐身后的进退两难:“快!快去请十一阎王过来——”
      毕长青一惊,连连摇头。
      “不,不能,不能为此惊扰开延王,我……”
      “不行,只有十一阎王知道要怎么做。”他哑着声音坚持,并又一次为自己的毫无用处感到深深无力;但至少,他会在殷十一赶到前守着这个人。
      一边这么想,一边用眼神催促鬼差马上动身,然后慢慢搀扶起毕长青,小心谨慎,一步一停地送进屋内,让其在竹椅上坐下。毕长青只能苦笑着一一谢过,依言靠上椅背,双目闭合,静候那阵昏沉沉的晕眩平息下去。

      待他再度睁眼,胡天保打量他脸色好一些了,便起身斟了一杯热滚滚的茶水,端到他面前让他喝下驱寒。
      他双手接过,却并不急着喝,而是微微一顿,看向胡天保刚收回去的手。
      “胡兄手上,似乎有一丝海盐味?”
      胡天保闻言愣了愣,一下想起自己方才攥着的信封上正是这个味道,大约是不慎沾染上了,略显局促地点点头:“是,全因为一封信。”
      毕长青不由好奇道:“信?”
      胡天保便借对方喝茶的这一会儿工夫,将那封未留地址的信和借信寻人一事说了。不想毕长青听完,竟提出看看那只信封,他只好取过来放到桌上。但见毕长青低头闻了闻,接着伸出食指,于墨迹处轻轻捻揉片刻,这才收回指头,细细端详一阵。
      最后一笑:“原来如此——这是用海水磨出来的墨。”

      胡天保大吃一惊:“什么?”
      毕长青微微笑道:“你看,海水与墨一同深深渗入纸内,墨风干后,里面结了盐晶,因此气味经久不散,也容易沾到手上。”
      胡天保定睛一瞧,对方指腹上果然有几颗细细的白盐,必是方才从纸纹间揉下来的。
      毕长青道:“前朝有位忠佑侯,出身于福建兴化府,曾在漳州、泉州两地领兵平叛,又称‘平闽将军’。相传他有一日以海水研墨,墨干后结出盐粒,他由此灵机一现,遂教导沿海乡民以晒盐为生,家家户户受益无穷,争相立祠拜谒,传诵一时。后世有些当地的文人墨客听了这段轶闻,也纷纷效仿一二,多见于泉州海港一带——我想,这也许可以当作一条线索。”
      胡天保眼睛一亮。
      “毕兄的意思是,写信的人惯于用海水研墨?”
      “不一定是本人写的。毕竟你说此人出身贫苦,未必有机会读书认字,很可能是请了一位捉刀先生代笔。”毕长青思忖道,“若一个人人生地不熟,不会走远,那捉刀先生的摊子应该便在他的住处附近,可以先试着找一找。然而时隔五年,在下也没有多少把握……”

      把握自然不大,却比此前的束手无策好一百倍,有了一线转机。
      暗暗欢喜之余,更对毕长青叹服不已:“毕兄果然博闻,竟懂得这墨里面的种种门道。”
      毕长青却笑着摇摇头:“哪里,那海水研墨一事其实也是听别人讲的。若要谈论‘墨’,他所知的轶闻典故可远远比我多,我何以班门弄斧?”
      胡天保一时未能回神。
      “谁?”

      “我。”一个声音忽然自后方悠悠响起,近得很,竟觉着说话时有气息掠过耳际,叫他一震,无法分辨那里是否一下子变红了。前半句是回应两人,后半句却只在微微笑着调侃他一个,“看来是白白让你磨了一晚上的墨,竟不曾想起我?”
      这回他很肯定耳根已红透了。
      想起自然会想起,只是想起的部分往往和墨无关罢了——他不敢说,便僵在那里不作声。

      好在声音的主人没有再打趣他,轻轻一绕过去,走向毕长青。
      后者忙起身相迎,尽管刚刚站起便被按了回去,只得从命。
      “开延王。”他面带愧色,长叹一声,“您何苦次次相救,草民不值得……”
      “长青,”殷十一难得微微收敛笑容,换上一副严肃神情,“我们谈过这件事,值不值得,本王早有决定,不会让你出半点差错。”
      这话一字字听在耳中,胡天保先是一愣,而后喉结一动,将莫名涌上的一阵干涩慢慢咽回去。
      ——毕长青对他而言,果真非同一般。
      也难怪。谦谦君子如玉,任谁都会珍之重之,十一阎王自然是有眼光的。

      再往后的谈话,他不好继续听,看着殷十一为毕长青施法,觉得自己站在一旁有些多余,便悄悄退出了屋外。
      转身把门阖上,才不自觉摸了摸耳根,尚存一分余温,倒是手指凉丝丝的,一热一冷相接,似被针刺了一下,连忙松开,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无缘无故的纠结由何而来,一时彷徨不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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