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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老】·[一] ...


  •   “吱”地一声,山雀钻出树桠间干草筑成的巢,望一眼巢中几只仍抱团瞌睡的幼雏,振翅飞出,寻觅雨后沾满露水的浆果。
      几丈之外的青瓦青墙里也有一对相拥而眠的少年,倒像两只离巢的鸟,看着比树上那些伶仃许多。
      昼夜交替之际,瓦沿上嘀嘀嗒嗒落了一整晚的水珠终于显出几分懒态,悬住不动了,圆溜溜地挂作一排。雨霁云收,潜没于山脉间,转而徐徐撑开东方一片鱼肚白。
      叫醒他们的不是淅沥雨声,而是檐下一缕淡淡晨光。
      以及一个青年声音:“小兄弟,醒醒,该回家去了。”

      ——这声音他听过。家僮惊得一睁眼,身体一动,把枕在他胸膛上的小少爷也一并唤醒了。
      下意识往门口一看,发现替他们挡了一宿风雨的兔子已然不见,换作一位陌生的青年坐在它原先的位置上,背着光,半侧过身静静看着他们,颈间是一件与那兔子毛色相同的披肩。
      家僮双眼睁大,一时说不出话。
      倒是那小少爷揉了揉惺忪睡眼,先看一眼一旁的神像,再看一眼那青年,眼眸顿时亮起来:“兔儿神君?”
      面前的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却有些淡,亦有些滞涩。
      “官兵昨夜已经撤去,只取了些物证,没有拘押老爷。”他只温言道,“雨已停了,你们趁早回去,莫叫他担心。”
      两人闻言大喜过望,双双要上前跪拜,却被对方一把按住,摇头说:“其实我根本没帮上什么忙,要谢的话,该去谢谢巡按大人。”

      “巡按大人?”家僮一惊,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大人亲自来了?”
      巡按出现在此,绝非巧合,定是查出了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不惜说谎也要出府向大老爷报信一事。无论衙门判定老爷清白与否,他的欺瞒之罪也是确确凿凿,逃不掉了,也不知回去后要被如何发落……
      似乎看出他心中慌乱,青年忙开口安抚:“小兄弟放心,那位大人并不打算问罪于你,还……”
      至此一顿,方低低道出了后半句。
      “还在知道了你们的事情后,替你们在老爷面前说情。”
      “什么?”家僮听说,更觉得无地自容,一来为对方不予治罪的宽宏大度自惭,二来为他们违逆父命一事竟劳动堂堂御史开口而震惊。待一阵心悸过去,又不由默默感激,与小少爷四目相对,俱是喟叹不已。
      之后,两人又一再坚持要好好叩谢这间庙的主人,以报庇护之恩,青年推拒不得,只能受了他们三拜。一番千恩万谢后,主仆二人这才携手赶回镇上去了。

      胡天保望着两位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半晌垂下眼,久久盯住地面上一只水洼,沉默无言。
      他们回去后,那位大老爷应该不会太为难家僮——毕竟巡按留下了那样一句话。
      那样一句话,前生的他绝对想都想不到会出自对方之口。

      临死时他竟还恍恍惚惚想过:这个人,也许根本不懂世间情爱,不懂何为恋慕,何为痴心,何为念念不忘。如今却仿佛被狠狠掴了一记耳光,把多少悔恨和内疚都打出来,不禁为当初那个一无所知还妄下判言的自己感到羞耻——能说出那种话,又怎么会是不懂爱的人?
      只怕真正眼瞎的是他自己。
      自己从未真正看懂那个人,自己从来不配看他、想他、爱慕他。眼睛看到的只有一副好皮相,贪图那旖旎空壳,不止僭越,更是玷污了那身品格。

      他一遍遍回想起那句话出口时,大老爷愣在原地,而自己脑子一空的模样。
      整个人完全僵住,呆呆望着巡按转过身,走出门,在对方打开伞,迈进雨幕的前一刻才惊醒般一抽气,脱口而出:“……谢谢。”
      巡按脚步一顿,头侧了侧。
      他的心跳生生丢了一拍,错觉自己的声音真的传了过去,可那人侧目看着的却是廊外一竿青竹,正被一阵疾雨打得残叶闷闷作响,竹枝压折,一派凄冷。巡按盯了一会儿,目光似乎穿过竹影去到更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执伞的指节绷得微微发白。
      片刻后,人已经撤回视线,大步走进晦暗的雨夜之中。
      只余他一人默默原地伫立,怅然若失。

      “你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
      兔子冷冷的质问自肩头响起,他才一下回过神,发觉自己已经在庙堂口坐了半日。
      之前盯着看的雨洼已经被高高挂起的日头晒干一半,一如他的心境,最泥泞不堪的部分已然枯涸,可到底留下了一个空洞,合不上,填不平。
      他叹口气,捏住披肩的系带,手本能地想要牢牢抓着什么,才不至于真的一跤跌到谷底。
      “兔阿公,我总觉得,我当不好一个神仙。”
      “哼,”那兔子嗤道,“你不久前也还只是一个凡人,哪有这么顺顺当当便脱胎换骨的?”
      ——可我甚至当不好一个凡人,他心道。
      兔子却继续往下说:“不要以为神仙即是十全十美,他们当中我看不顺眼的多了去了,照我说,跟凡人相比也没太大差别。”
      胡天保顿了顿,不敢说那多半是它自身性格使然,也明白它在开导自己,惟有“嗯”地一声含糊带过。
      “别的不说,那两个小娃娃不是挺感激你的吗?”兔子这一句倒叫他倍加自责起来。
      “我做的远远不够。”甚至差点害了家僮。
      披肩系带“咻”地一下抽出他的手,冷不丁重重笞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吸一口凉气,便听那兔子骂咧咧道:“罢了!罢了!我操什么心,横竖也不是我让你去当这兔儿神的,要哭要闹,找殷十一去!”
      胡天保一边慌忙用手压住系带,告饶似地慢慢挠着,哄着,一边下意识抬起头,望向棚顶。

      殷十一那日所画的圆墩墩的兔子仍在,守着这间小庙。不知为何,看一眼,脸便有些涨。
      若真的哭了闹了,就算本人不在,被这瓦片上的兔儿统统瞧了去,他也自觉羞愧,像白白辜负了这几笔画出的一片心意。继而想起自己失眠那一夜,那只轻轻拍上肩膀的手,暖意熨人,心头蓦地一震,终于将狼狈收拾起来,关回名为“胡天保”的旧匣子里,摇摇头,令自己振作。

      心中只默默生出一念:我不能叫他失望。

      ◆

      正如兔子所言,那两位少年确实牢牢记着他的一份恩情,待官府一一送回彻查过的账册,风波息止,没过几日便一同欢欢喜喜来庙里还愿了。
      见他们牵着手,家僮神情释然,而小少爷笑靥浅浅,便知事情如自己所料,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两人这回带来的已不再是馒头,而是满满一桌斋食,琳琅满目,好不丰盛。
      那小少爷尤为雀跃,还亲自端出几只青釉供盘,据说是他们自家铺子挑出来的官窑上品,平时都是祭祖用的。他整整齐齐地把东西全摆上,拉住家僮一起上香,叩拜,眼睛里尽是光采。

      原来大老爷历此一劫,又听了巡按那席话,心有戚戚之余也看开了,决定将家僮收为义子。
      因对方于大老爷有恩,且有朝廷官员作保,大夫人和那姨娘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忍气吞声,还不得不去把家僮的厨娘母亲从福州客客气气地请回来,赔个不是。
      家僮本可以借义子名分,也在家中当一个主子好好享福,却自行请愿,一如昔日那样以仆役之名伺候少爷,打点他的衣食起居,厨娘也仍旧天天去庖房当差,除了他们间的情意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大夫人她们不敢再开口刁难外,一切与往日并无太大分别。那大老爷暗暗下定决心,让儿子用功念书,讨一个士儒之名回来,光宗耀祖,同时令家僮继续在铺子里帮忙,跟着自己学些经营之道,日后账房管事老了,可让其接手,也算是多养一个儿子看顾家业。
      只是在结契一事上,大老爷始终有些犹犹豫豫。
      只说:“等你们都行了冠礼,若还愿意在一起,我自会去为你们准备一切。义子亦为子,无须担心聘礼。”

      胡天保听二人讲到这里,也不由默默一点头。
      在长辈眼中,他们年纪尚小,这一提议倒也合情合理。本不是一条平坦大道,只要情意不变,一步步走得踏实些总不会错。

      还完愿后,两位少年等候炉中的香徐徐燃尽,才告辞而去。小少爷完全恢复了往日的俏皮,边走还边借机凑过去亲家僮的嘴角,叫对方闹出一张大红脸,相扣的十指却不曾放开。
      他看着不觉一笑,甚至有些……羡慕。
      年少时情难自制,但年纪慢慢往上长后,人便会越来越小心,死过一回的更是。
      才出了一会儿神,忽然听到又一阵窸窣脚步声朝庙门口来了,诧异间举目一看,当即愣了愣,来者出乎意料——竟是当初到处醵钱,辛辛苦苦为他建起这座庙的那位周老爷。
      上回见面,还是在开光之日,周夫人砸了一桌供品的时候。
      见那周老爷三步一回头,鬼鬼祟祟,形同做贼,大约是在提防周夫人又跟过来闹事,胡天保不免又好笑又有些微微心酸,待周老爷走近了,眼见四下无人,便现出形来。
      “周兄。”
      对方猛地抬头,只见兔儿神像旁赫然立着一个青年,乍地一看仿佛重影,吓得一哆嗦,几乎要在台阶前战战兢兢跪下。胡天保急忙去扶:“周兄,这是何必?”
      那周老爷先是听说他死了,现在又当上一个小神仙,即使是昔日同乡也未免有些怯情,不敢造次,现在被他一把搀住,触及之处感觉与普通活人并无两样,好歹稍稍松口气,却仍少不了一番作揖告罪:“胡兄,胡神君,一直未来上香上供,莫怪,莫怪!我好容易等到我那夫人放松戒备,盯得不那么紧了,才瞒着她偷偷跑来看一眼。毕竟开光那日,她在神位前无礼……”
      胡天保忙道:“无妨无妨,嫂子想来也有她的苦衷。”
      周老爷咳嗽一声,不好直言那“苦衷”多半是他自己作孽,劣根不改,时不时流连于男娼馆弄出来的一个烂摊子。

      尽管胡天保说不用,周老爷还是进了三炷香,拜过神像后才转回去对本人说:“先前我来时的路上,碰到两个孩子,他们的事近日在镇上可是传得沸沸扬扬——听说,那都是胡兄你的功劳。”
      其实不是。但他不知如何解释巡按的事,只能沉默,对方自然当他默认了。
      那周老爷一向对男男轶事兴致盎然,如今有缘建起这间庙,非要扯住庙的主人给他讲个大概。
      胡天保知道自己亏欠他一份人情,不好推拒恩人,只好略略挑拣出几处关键的说。当讲到大夫人瞧不起家僮出身低微,讥讽他不如倒过来给小少爷做“契弟”时,周老爷突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良久才慢吞吞挤出一句:“胡兔儿神,不瞒你说……你刚刚说的这段,倒和我今日登门有些关系……”
      胡天保微微一怔:“怎么有关系?”
      周老爷小声嘟囔:“其实,我上门是因为……因为以前与我相好过的一个‘契弟’。”

      胡天保闻言脸色乍变,连连摇头:“周兄,你若为此求我,我只怕不能答应。毕竟你已经娶妻,还有儿有女,这实在——”
      “不、不、不,胡兄你误会了,”对方憋红了脸,一脸尴尬地澄清道,“我不是要求自己和他再续前缘。”
      见胡天保神情稍缓,他才沉沉嗟叹一声,翻出了陈年旧事。
      “我这位旧相好,说是‘契弟’,其实比我年长十岁。”
      胡天保一愣。当年周大少爷娶亲时已近弱冠之年,之前豢养在家的那些契弟们也多为十几岁的白净少年,年长十岁的,还真是万万没料到,以年纪而言也同一般世人眼中去做契弟的男子相差很远。
      “若比你年长,那……”为何称作“契弟”?
      “我知道你定是觉得奇怪,”那周老爷颇为难堪地挠挠头,苦笑道,“他确实……是个例外。光看年纪大小,自然是他为兄,我为弟,不过正如那家的大夫人所说,只因我家境富裕,而他穷困贫寒,为了吃口饭才委身于我,拜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人为‘契兄’,也不计较明面上的称谓。而且……”
      说到此又咳嗽一声。
      “而且,他说他做惯了下面的,只要我愿意在上便好。”

      这回轮到胡天保脸上微微烫起来,不好多问,那周老爷也干笑两声,继续往下说。
      “不过他毕竟比我大,我觉得把他和那群年纪小的一起公开养着不妥,就另外安排了一间屋子让他住下,只是偶尔过去一趟,给他些银钱度日。尽管他年长我十岁,长相也不出众,但胜在脾气好,性情温顺,和他待在一起倒也十分舒坦省心。
      “后来我娶了亲,我那夫人把契弟们统统赶出去的事你也知道,他无亲无故,惟有只身一人远走他乡……唉,怪就怪在,我那些遣散的契弟里,竟没有一个比他更让我挂念。也许是因为那些年轻貌美的孩子出去后,大多很快找到了下家,他却只能另谋一门生计,所有人中,我觉得最对不起他。
      “他当年离开时二十多岁,现在好几年过去,想来也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若到了这个年纪还未能寻得另一个‘契兄’,又不肯正经地去娶女人,再往后只怕就……”
      那周老爷缓缓一提气,把掺进声音里的少许哽咽压回去,恳求似地看住他。
      “我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想请胡兄代我去看看他现下过得如何;倘若,他仍旧孤单一人,能不能帮他找一个依靠?”

      对着此情此意,他又如何能说一个“不”字?
      周老爷纵然生性风流,断不了劣根,处处拈花惹草算不上一位好夫君,却并非没心没肺的恶徒——剖开来,仍有一副温柔心肠。

      “我明白了,”他轻轻点头,但同时也犯了难,“可那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周兄可知道?”
      “这……”
      周老爷为难地垂下眼睛,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信又旧又皱,一小部分封文由于受潮,墨迹早已溃散,看不清字,只隐隐闻到纸面上附着的一层海盐味,许是由近海之地寄出的。
      果然,只听那周老爷道:“这是他给我捎来的最后一封信,信不长,除了问候,就只说他刚刚才到泉州,未能寻到生计——但信是五年前写的,他自此再无音讯,我也不敢肯定他是否还在那里。”
      胡天保一时哑然。

      即使那个人还在,又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出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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