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关于女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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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奇太太似乎对乔的这种表现习以为常，她带着点无奈又纵容的笑意看向塞莱斯特：“你看，格兰杰小姐，我们家的‘小男子汉’已经发出了邀请。你觉得呢？乔的房间……可能有点凌乱，但我保证床铺是舒适干净的。”
塞莱斯特迅速收敛了那一瞬间的讶异，对乔露出一个颇为愉快的笑容：“当然，我很乐意。谢谢你，乔。能有你这样一位……充满活力的室友，我想会很有趣。”
乔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立刻拉住塞莱斯特的手：“那就这么定了！我带你去看看！我还有很多书，你可以随便看！”
乔的房间正如马奇太太所预告的那样——一种充满活力的凌乱。书本东一本西一本地堆在椅子上、床头柜上，甚至地板上也散落着几本。几张写满字迹的稿纸随意地摊在书桌上，墨水瓶敞开着口，旁边还放着一支蘸水笔。墙上贴着一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插图，大多是船只、英雄人物或者一些充满戏剧性的场景。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水和乔身上那种特有的、带着点阳光和青草气息的味道。
“快进来！”乔热情地招呼着，手脚麻利地将一把椅子上的书搬到地上，清出一个可以坐的地方，“有点乱，你别介意！我平时一个人习惯了。”
塞莱斯特跟着走进来，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房间，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中。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杂乱，与她习惯的井井有条截然不同，却奇异地并不让她反感。
“看，这些是我的宝贝！”乔指着那些书堆，眼睛闪闪发光，开始如数家珍般地介绍起来，从狄更斯到司各特，再到一些流行的冒险小说和诗歌集。她的语速很快，充满了热情，仿佛急于将自己精神世界的大门完全向这位新朋友敞开。
塞莱斯特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直到乔的语气突然带上了一点遗憾：“……还有一本《水中女神》，我特别想要，但是很可惜……”她顿了顿，又立刻振奋起来，“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写！写比读更有意思！”
洗漱完毕，两人换上睡袍，躺在了乔那张确实足够宽大的床上。黑暗中，乔的谈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因为环境的私密而更加高涨。她侧过身，面向塞莱斯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她最新的创作——一个名为《女巫的咒语，一个歌剧式的悲剧》的故事。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戏剧性的夸张：“……唐·佩德罗，这位无畏的英雄，一口气读下两页挑战世界的宣言，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她模仿着想象中的英雄姿态。
“然后，阴险的女巫黑格登场了！”乔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营造恐怖氛围的意图，“她把满一锅黏糊糊的蟾蜍放在熊熊烈火上炖煮，一边用妖里妖气的声调，给它们念一道可怕的、足以颠覆世界的咒语！”
塞莱斯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乔越讲越兴奋，手臂在空中比划着，尽管塞莱斯特未必看得清：“……接着，力大无穷的罗德力戈出场了！他怒吼一声，力拔山河，哗啦一下扯断了束缚他的沉重锁链！还有可怜的雨果，他在悔恨和砒霜的折磨下痛苦挣扎，最后狂叫着‘哈哈’，倒地死去！”她模仿着临死的哀嚎，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故事讲完了，乔微微喘着气，期待着塞莱斯特的反应。然而，回应她的是一片沉默。
塞莱斯特侧躺着，暖棕色的眼眸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仿佛泛着幽光，正静静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乔。那目光里没有评判，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般听众会有的兴奋或好奇，而是一种……过于沉静的专注。
两人离得很近，乔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轻柔的呼吸。在这片突然降临的寂静里，乔先前被故事激情掩盖的感官猛地清晰起来。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意到，枕边这张面孔是多么惊人——白皙的皮肤在暗夜中仿佛自带微光，五官精致得如同雕刻，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深邃又奇异，里面似乎藏着无数她无法理解的东西。对着这样一张漂亮得不像真人的脸，自己刚才居然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讲述着炖蟾蜍、念咒语、狂叫而死的情节……一股迟来的、强烈的难为情瞬间攫住了乔。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幸好昏暗中看不太出来。
她张了张嘴，想找个话题打破这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比如问问塞莱斯特觉得故事怎么样，或者干脆道个歉说自己讲得太投入了。
然而，在她发出声音之前，塞莱斯特开口了——带着一种与刚才那些戏剧化情节格格不入的、近乎沉重的认真。
“女巫，”塞莱斯特说，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乔的眼睛，“是不会把满一锅蟾蜍放在火里炖的。”
乔愣住了。
塞莱斯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继续用那种平缓而确定的语气补充道：“而且，不阴险……念咒语的时候……也不至于妖里妖气。”
“……”
房间里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乔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预想了塞莱斯特可能会觉得故事幼稚、夸张，或者被吓到，甚至可能觉得有趣而大笑……但她万万没想到，会得到如此具体、如此……一本正经的“技术性”指正。
这反应太奇怪了。奇怪到让她一时间忘了尴尬，只剩下满心的错愕和好奇。她看着塞莱斯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轮廓清晰的脸庞，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无比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为……为什么？”乔下意识地追问，“你怎么知道？很多书里……书里都是那么写的啊。”
“因……因为你看到的东西，大多是男作家写的。”塞莱斯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魔力的大量消耗让她的思维和身体都渴望休息，但有些话，她觉得有必要点明，“他们几乎没有描绘男巫如何熬制古怪的汤剂，却热衷于将女巫与黏糊糊的蟾蜍、阴险的咒语捆绑在一起，并尽可能地将她们描绘得丑陋、邪恶。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乔的脑子嗡嗡作响。她读过那么多书，确实，故事里的女巫总是躲在阴暗的角落，策划着阴谋，而强大的男法师往往以智者和引导者的形象出现。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仿佛天经地义。
“不过，”塞莱斯特话锋微转，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口吻，“蟾蜍本身，确实可以作为某些魔药……或者说，某些特殊配方的材料。”她轻轻蹙了下眉，仿佛在谈论一种不够高效的实验材料，“但谁会如此浪费地乱用一整锅？仅仅因为它们相貌奇异，就要被这样挥霍和污名化吗？”
乔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被这个“浪费”和“污名化”的角度再次击中。
“至于念咒语，”塞莱斯特继续道，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笃定，“那必定需要全神贯注，调动全部的精神力量。‘妖里妖气’……”她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有些荒谬，“并不会让魔法变得强大，相反，精神不集中导致力量失控，反而可能遭到反噬，那才是真正的危险。”
她顿了顿，最后抛出了一个让乔无法反驳的、更具决定性的观点：“更何况，你认为‘颠覆世界’的咒语，真的可能存在吗？如果巫师真的拥有如此轻易就能改写现实的力量，他们早就统治整个地球了，何必躲在故事书的角落里，整天和蟾蜍与坩埚较劲？你说对吧，乔？”
对……对啊！乔感觉自己长久以来建立的某个幻想世界正在悄然崩塌，不是被暴力摧毁，而是被一种更强大、更冷静的理性基石所取代。如果魔法真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无所不能，世界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塞莱斯特总结道，声音低沉了下去，“丑化女巫，将一种可能存在的、未知的力量描绘成邪恶、丑陋、非理性的象征，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通过控制叙事，来排除异己，巩固自身的话语权。你看，你甚至从未怀疑过这个形象，在构思故事时自然而然地采用了它，这说明……他们的宣传是成功的，对吗？”
成功的。乔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猛然被点醒的战栗。她一直以为自己热爱写作是追求自由和表达，却没想到自己无形中也在沿用着某种被设定的、带有偏见的框架。塞莱斯特的话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思考维度的大门，门后的世界广阔而复杂，让她心潮澎湃，又有些不知所措。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关于女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