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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殷璃的皮(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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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赵一鸣并没有住进树洞,但是每天都会来找孟怀。
他告诉孟怀,他给小妹妹做了个衣冠冢,经常去看她。
如今,她的坟头已经开出了成片的山丹丹花,红艳艳的,他不打算拔掉它们,他觉得小妹妹会喜欢。
既然有神仙精怪,就有阴曹地府,赵一鸣希望她来世能投个好胎。
赵一鸣渐渐不再提从前的事了,也很少哭了,他在日复一日搓磨他的干涸的生活里,破土出了嫩绿的芽。
他照看槐树上的一窝鸟蛋,看它们破壳,给它们起名字,将不小心跌下来的雏鸟从黄鼠狼嘴里夺下来,送回窝里。
他爬坡,在田间奔跑,身形逐渐拉长,有了些少年人的模样。
他在下雨天躲在孟怀的树洞里,看着水帘,听孟怀说千百年来的见闻,最后在他的怀里睡去。
夏天时,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笑起来牙齿雪白,眼睛亮晶晶的。
孟怀在秋天结了果实,摘下来一串给赵一鸣。
那果子是鲜嫩的青绿,像豆荚,又像连起来的小葫芦,赵一鸣爱不释手。
“有点苦。”
孟怀笑眯眯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将光溜溜的脚浸在溪水里:
“你拿回去洗净了煎服,可以清肝明目。”
赵一鸣脸上的笑容渐渐敛了:
“谁和你说的?”
“嗯?”
孟怀不明所以地回过头来:
“自然是路过的、还有吃过这果实的人,他们说我浑身都是宝。”
“贪得无厌!”赵一鸣面色难看。
孟怀想起赵一鸣时常搬了梯子来,扯掉他枝上祈福的红丝带、红布条,狠狠丢地上,知道他是为自己鸣不平。
可是他其实并没有觉得委屈。
于是轻轻捏了捏赵一鸣的手道:
“这有什么,我能化形,是天地造化,自然要报答……”
“报答也不是报答给他们!这些人只想着不劳而获,今天得了便宜就谢你,明天你给不了了就骂你!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对他们好!”
赵一鸣气不打一出来:
“还有那土地公!这些人都不供奉他了,还傻乎乎地拉着你为他们忙前忙后,真是要等到自己庙被推了才死心?谁会感激他?”
孟怀低着头看拼命摆动尾巴逆流而上,游过他脚边的小鱼。
“并不是,为了谁的感激。”
孟怀松开了握着赵一鸣的手:
“你不该那样说他。”
赵一鸣一下子慌了神,刚才的少年老成、振振有词,全都像蒲公英的种子般被风吹散了。
他抓住孟怀的袖子道:
“是我说错话了。”
孟怀没有扯回袖子,但还是那样低头望着流水潺潺。
作为与世无争的树精他从没因为自己的事而动过气,但他也有他的脾气。
赵一鸣望着近在咫尺的孟怀沉默的侧脸,那被秋色映衬得格外温柔的眉眼,像是渐渐疏远了他。
恍然间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疯狂的嫉妒和不可抑制的占有欲蓬勃而出,如黑洞般吞噬了他。
赵一鸣在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单纯地因为心疼孟怀。
他不愿意孟怀将目光投向旁人,不愿意被他视为“芸芸众生”。
他不过是寄生在孟怀的温柔上的卑微的真菌——潮湿、阴暗,无法忍受任何与孟怀分离的可能。
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孟怀也能拥有人类丑陋的欲望,体会到同他一般的滋味,发狂到将他吞进肚里,吸收他为养料,彻彻底底地与他融为一体……
“一鸣”“一鸣”。
声音很遥远,像是山间回响着的钟声。
赵一鸣被摇晃着,渐渐回过神来。
他猛地捂住胸口,激烈地咳嗽起来。
方才,他竟是被魇住了。
他的手是颤抖的,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被冷汗浸透了。
孟怀被赵一鸣这样子吓到了,一直在抚着他胸口给他顺气,观察他的神情。
可他并不知晓,他这般赤着脚,跪在赵一鸣身前全神贯注的模样,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折磨。
少年人的心事,是溪水般的清明澄澈,却也如洪流,蓄着毁天灭地的势不可挡。
赵一鸣像是在这一日被夺了心魂,又死而复生。
他变得沉默寡言,时常若有所思。
孟怀却以为,这不过是赵一鸣长大了,有了城府,不再像从前那般孩子气了。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
长高了两寸的赵一鸣,在他们相遇的第二年初雪时,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联系上爸爸的前同事了,他们说,开春就来接我,帮我办领养手续,一起资助我读书。”
虽然有些词汇,对于一棵槐树来说有些难懂,但孟怀知道,赵一鸣就要离开了。
他为赵一鸣高兴,这颗小小的种子终于熬过了寒冬,即将迎来一片春光。
他会在他熟悉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继承父亲的遗志,再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来。
孟怀立在雪中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他的长发垂至腰际,仅用一支雕了槐花的木簪在脑后盘了个发髻。
那簪子是赵一鸣用替他修剪下来的树枝雕的。
给孟怀别上簪子的那日,赵一鸣一下下地给孟怀梳理长发。
一顺到底,再从头来过。
手抚摸着,心匍匐着。
可如今,戴着簪子的孟怀露出浸染温柔、弥漫着花香的笑,却让赵一鸣觉得刺眼。
他盯着孟怀,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握着的拳,将自己的掌心都刺破了。
血一滴滴落在雪地里,盛开着阴毒的花。
“如果可以,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孟怀完全没料到,身高已经超过他胸口的赵一鸣,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只是一颗槐树,扎根在这里,也只能……”
“我是问你,愿不愿意。”赵一鸣打断道。
他被寒风吹得表情僵着,心也跟着冷硬起来。
孟怀觉得赵一鸣像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了棱角,骤然转过身架住他,让他避之不及。
“你如果回来看我,我会高兴的,但我哪里也不去。”
一棵树,要守树的本分,即便修成人形,也要落叶归根,守着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
更何况,人的寿命于孟怀而言不过朝夕一瞬,他目送无数生命从垂髫到华发,过眼云烟一般地散了,只剩下日升月落的永恒。
他怎么可能为一个孩子的一句话,就背井离乡,甚至放弃做一棵树?
人的生活很有意思,但他一点都不羡慕。
他害怕人的欲望。
所以不能给赵一鸣希望。
赵一鸣的眼神渐渐冷下来,沉入冰雪、沉入永夜。
孟怀有一瞬以为他要哭了,可是没有。
他只是转过身去,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
他看起来很平静,孟怀却没敢挽留他。
赵一鸣之后便没再来了。
孟怀有些想他,尤其是当赵一鸣照顾的那窝小鸟飞回来的时;在下雨天树洞里却只有小动物躲雨的时候;当他开满槐花的树枝被馋嘴的孩子折下来的时候;当人们将红布条缠绕在他身上许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的时候……
但是孟怀也会释然,他想,赵一鸣一定是过得很好,才不再回来了。
就像在他树洞里冬眠醒来的蛇,在他槐花上休憩的蝴蝶,在他树冠上跳跃的松鼠……他们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五彩斑斓、匆匆忙忙,最终交汇成他梦的底色,让他无比眷恋人间。
四季轮回了五年。
这五年里,孟怀附近的村庄修了路,渴望用旅游业拯救当地经济的穷怕了的人们开始编造吃人妖树、黄皮子大仙、半身仙人的故事,在网上制造了一波热度。
不少寻求刺激的年轻人慕名而来。有游人,就有收入。
越来越小的土地庙被见钱眼开的村民们推了,建了个连结公路的弯道观景台。
没了供奉,土地公渐渐失了法力,开始像是个普通的老人那样,显出了力不从心的疲态。
他也尝试过托梦,劝说村民们不要急功近利。
可是没有用。
恶性竞争加上总是为了眼前利益做“一枪头”买卖,目光短浅的村民们,最终被越来越多的游客曝光在了网络上。
没过多久,这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清。
而土地庙也再没有建起来。
年轻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出去打工,村里最后只剩下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一年,连续的干旱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颗粒无收使得老人们也灰心丧气,约了一同喝农药了却此生。
土地公愁坏了,又来求孟怀。
这些老人,曾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实在无法冷眼旁观。
孟怀最是心软,扶起土地公道:
“我本就是一颗槐树,做回槐树又有什么呢?我愿将我的妖力都赠予恩公,祈上苍降雨。”
千年妖力,换一场雨,求一点收成,养活几口人。
然而孟怀未料到的是,他方说罢,土地公便被一道光穿过胸膛钉在了他背后的槐树上。
而那披着霞光款步而来的年轻人,长开的眉眼,依稀是熟悉的轮廓。
他冲着孟怀微笑着,温和的,平静的,像个久别重逢的老友。
他将那根刺入土地公胸口的尖锐的兽齿拔下来,提起正在呕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土地公丢在地上,随后用膝盖压住他的身子,当着孟怀的面,拉出他的舌头,割掉了丢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