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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殷璃的皮(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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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怀从未想过他和赵一鸣的重逢是这般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血淋淋的断舌上,像是被定住了,越惊恐越挪不开视线。
夏日的风、午后的光、斑驳的影似乎都淡去了,他们离别时的那场风雪骤然而至,将一切都覆盖成了白茫茫的虚影。
等孟怀回过神来时,他缀满白花的枝条已经卷起了还待行凶的赵一鸣,化为利刃的尖端划伤了他的额角,长长的一道。
鲜血蜿蜒而下,流过那总是专注凝视他的眉眼,流过总是仔细捕捉他一字一句的双耳,最后一滴滴落在生着根系的土里,像是要他品尝他的血、他的泪。
赵一鸣的肺部被枝条挤压着,透不过气来,毫无血色的惨白的脸上,渐渐泛出潮红。
但他的神情却是那样兴奋和愉悦,像一个终于能像神明献祭自己的信徒,躺在洁白的花海里,溺死在日思夜想的香气中。
“赵一鸣,你为什么……你怎么能……?”
悬在半空中泪流不止的孟怀,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他还别着赵一鸣送的发簪,垂下的及腰的发,和他性子一样柔软。
五年了,孟怀依旧清澈美丽得像一捧清泉。
也唯有他,能解赵一鸣的渴,醉他的心,让他妄图以凡人的双手留住神的温柔,拘禁一个五光十色的梦。
“那是梼杌的牙,能对灵体造成永久损伤。”
感觉到枝条略微松动,赵一鸣急促地喘了一口气道:
“以后,他都没办法再鼓动你、胁迫你,去做那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孟怀摇着头,枝叶都随着他的痛苦微微颤抖着。
赵一鸣趁着孟怀心慌意乱地松懈了力道,拼命挣扎出双手,攀爬着站到了原本盘住他的树枝上,俯瞰着在地上翻滚的逐渐被一团黑气包裹的土地公。
“那梼杌吃了千只冤魂,尖牙灌满了怨念。很快,他就会被这些怨念吞噬,成为长生不死的怪物。”
赵一鸣笑着解开衬衣扣子,指着自己的腹腔:
“能解这怨念的法器,就在我的脏器里,我现在跳下去,摔个稀巴烂,你就能救他。但如果,你救了我,我就当你是愿意和我走。”
说罢,赵一鸣毫不犹豫地向后倒去,就像他的身后并不是虚空,而是一张充满弹性的床。
赵一鸣根本不怕死,死了,他就血肉模糊地葬在孟怀最沉重的记忆里,永远占有一席之地。
孟怀未料到赵一鸣癫狂至此,竟以自身性命为赌注,称他在他心中几斤几两。
抽搐的土地公,已经双眼失焦,一团团怨念正从他口鼻里钻出来,占据主导。
孟怀的情感被一分为二,拉扯着两端,几乎要将他撕碎。
他想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唯有将自己的妖力都聚向土地公,助他驱散怨念,而他自己则瞬移到地面,在赵一鸣触地前接住了他。
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们双双倒地,滚了一圈半才停下。
赵一鸣的血和着泥糊了他一头一脸,如此形容狼狈,却又如此欢天喜地。
他撑起身看满脸泪痕散乱着发躺在他身下的孟怀,他像一只被他捕获的碎了翅膀的蝶。
飞不走了。
赵一鸣拥住他,亦如那个夏夜,孟怀现形拥抱他。
当时的孟怀必定料想不到,他的善良,会滋养赵一鸣的丑恶,让他发芽成无根的菟丝子,蜡黄的,纤细的,一片绿叶也长不出,将所有心思都花在攀援缠绕上。
以爱为笼。
失去妖力的孟怀,只觉得一道白光一闪而过。
再睁眼时,头戴黑色软幞头,身着锦衣的土地公便站在缀满槐花的枝条下,拄着木杖沐浴着日光冲他微笑。
他的舌头没有断,也没有因为失去法力而变得老态龙钟、心力交瘁,他甚至比他们初见时看着要更年轻。
“孟怀,刚才那些都是假的,我和你开玩笑的。”不知何时出现的赵一鸣,脸上干干净净的,并无血渍和泥污。
他穿一件白衬衫,贴着他已经长开了的修长身形,语气平和,笑起来依稀是从前模样。
他轻轻抱住孟怀,如同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五年前,我被录取到了天才少年班,现在我已经是交叉学科的创新后备人才了,刚才那个能让你产生幻觉的小玩意儿就是我做的,吓到你了对不起。”
赵一鸣一下下顺着孟怀那一头柔软的长发:
“我还做了利用灵力就可以瞬移的传送阵,偶尔我会离开去做实验,其他时间,我都会在你身边,和土地公一起陪着你,好不好?”
孟怀靠在赵一鸣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规律而又沉稳。
他想起无数个他们相互依偎的夜,他作为一颗槐树,是不会感到寂寞的,但他很容易怀念一个人对他的依赖,他喜欢赵一鸣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模样,像一只全心全意信任他,受他庇佑的小动物。
“好。”
孟怀合上眼,享受着此刻的温存。
赵一鸣果然如他所言,但凡有时间,都会陪伴在孟怀身旁。
他们还像从前那样,春日里追着信天游去踏青;夏日里在小溪边浸着双脚闲谈;秋日里捡了落叶绘成五彩斑斓的蝶;冬日里铲掉积雪帮松鼠寻找忘了藏哪儿的坚果。
多少个春,多少个秋,都装载不下相依相伴的富足的惬意。
赵一鸣依旧会说些孩子气的话,不知不觉地躺在孟怀的怀里睡去。
不需要睡眠的孟怀,便守着他,赵一鸣何时醒,都会迎来他温柔的注视。
赵一鸣觉得满足,他被花香的清甜环绕。
可他并不知道的是,每当他通过传送阵离开,孟怀就会一口气跑到他们常去的小溪边上,提着衣摆蹚水过去。
那里有一片小树林,猫着腰往里走,就能在两颗黄连木的中间,摸到这个世界的边界。
他并没有相信赵一鸣的话。
一棵树,也许并不理解这个世界的多样性,但却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每年抽几颗芽,开几朵花。
发1006颗芽点,开152304朵花。
在这里的每年春天如此。
这个数字对于人类或许毫无意义,可是对于一颗老槐树来说,却是它衡量这个世界真实性的尺度。
孟怀不确定这个循环往复的虚假世界,和真实世界是否存在时间差,但无论如何他得尽快出去。
他的妖力都送了出去,土地爷是神,应当还活着,但他支撑不了多久。
孟怀一有时间就来这里,用他藏起来的兽齿的碎片撬这里的边缘。
这里的一切都基于他和赵一鸣的记忆,他们当年没有将活动范围拓展到林子外,所以这片林子就是边界。
一声细微的碎裂声后,孟怀终于见到了一条手指宽的黑色缝隙,他丢了兽齿开始用手指去抠、去掰,很快,那脆弱的缝隙边缘也松动了,在他竭尽全力的掰扯下,扩展到了可以伸进一条胳膊的宽度。
然而,还不等孟怀看清彼端有什么,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吸了出去。
天翻地覆间,无数双枯槁的手伸向他。
孟怀甚至没来得及呼喊一声,就被利齿咬断了喉咙,吃掉了四肢,刹那间不成人形。
他的意识就此睡去,像是变回了一颗种子。
他为了躲避不适合生存的寒冬,只能在土壤里休眠,等来年春暖花开,才破土而出。
孟怀睡了冗长的一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茫茫中,茕茕孑立。
他低头瞧自己的手,那种瞬间将他分解的撕扯和啃咬太过真实,以至于他很难将发生的一切理解为梦境。
孟怀迷茫地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他又听到了一个模糊的声音。
那声音夹杂在席卷黄土高坡的寒风中,断断续续,像是呜咽,又像是呼唤。
孟怀想起那一截断舌,心揪起来,循声而去,可待他到达那一处时,墙体轰然倒塌,随后,他便看见骨缝里生出肉芽开出槐花的半截残破的身子,被从地里甩出来。
一只头生三根骨刺外形似虎的凶兽,扬起头,一口吞下了他。
孟怀退了一步,他分明见着那人赴死时,紧紧闭着眼,生怕自己露怯。
他的槐花穿透了他,也妆点着他。
白骨、腐肉,与娇嫩的花。
孟怀转过身,又向别处走去。
怎么可能,他的恩公,会和他一起融合成那样一个怪物,随后被囫囵吞下?
这也是虚幻,也是梦境。
他必须快些出去,去救还在等他的真正的恩公。
然而他一边走,泪一边悄悄落下。
它们滑过他的脸颊,落在纯白的虚无之上。
那虚无便被融化成一朵朵涟漪,倒映在视野中。
一朵涟漪里,他开了满枝的白花,吸引好奇的路人,随后刺穿他们的胸口,拧下他们的脑袋,倾倒着脑壳里的”美酒”给饥渴的土地公喝。
另一朵涟漪里,他趴在地上,数条槐枝撑在他两侧,让他像一只巨型蜈蚣。他红着眼撕咬着那些妄图吃掉他的冤魂,“咔嚓”“咔嚓”地咀嚼,连婴灵也不放过。
孟怀走不动了,他一脚踏空,骤然向下坠去。
幸好一只手拽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