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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殷璃的皮(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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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楠之先前找过“孟怀”,也找过“赵一鸣”,但却无半点线索。
他没想到,如今这棵生在殷璃本体里抓了水鬼大快朵颐的妖树竟就是“孟怀”。
此时的梦境该是是孟怀的记忆。
跟前那穿得极其朴素的土地公看起来是那样和蔼可亲,周身笼罩着柔和的光。
顾楠之能感受到内心升腾起来的喜悦、感激,以及些微的忐忑。
对于孟怀来说,点化他的土地公是恩人。
自此以后,土地公常来瞧他,教他如何纳日精月华、吸天地灵气,借晨露夜霜洗炼本体,固本聚灵。
这样过了百年,一神一妖成了朋友,土地公也和平常老人一般,喜欢絮絮叨叨,说他的流水账,比如如何帮村民们找到可以挖井的泉眼,如何护送夜里赶路的村民回家,如何送滞留的孤魂野鬼入地府,如何驱散滋扰村民的黄鼠狼精……
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孟怀却认真听着,有时也会偷偷帮一些忙,比如给村民们指路,用枝叶护住险些滚下坡的孩子,允许山精小妖躲在他的树洞里,减少对村民们的骚扰。
久而久之,村民们也都传开了,说他是一棵有修为的灵树。
不知何时起,孟怀的树枝上也开始挂写了祈愿的红布条。
孟怀活了百年,虽还在磨淬灵智,能实现的心愿有限,可他答应下来的,就会让红布条被风吹落。
这些小恩小惠,也让他得了村民们的供奉。
千年后,树身精华与魂魄凝为内丹,内丹稳固后,孟怀在土地公的指引下,以妖力塑肉身。
先是凝了虚影,尚未修得实形。
恰在这当口,他遇见了赵一鸣。
第一次见时,赵一鸣小小一只,瘦骨嶙峋的,是被其他孩子追打着逃过来的。
他气喘吁吁地躲在两人合抱粗的树干后头,等人走了才敢出来,坐在槐树下哭。
他小小的脸蛋脏兮兮的,一行泪就冲刷出一道白印子。
孟怀化出虚影,悄悄半跪着瞧他,见他尽管哭着,脸上的神情却很倔强,不见孩子的天真浪漫,也不见需要人关怀的脆弱。
“怎么可能有什么神仙鬼怪的!都是蠢货!这些人连字都不识!”他揪着小草说着,但转而又对小草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握着那一把草的尸体,不知错所,想了想,刨了个坑,将它们埋了。
孟怀觉得这个孩子很有意思,便落了一片叶子下来,飘飘忽忽地抚摸在他头顶。
赵一鸣吓一跳,甩着头跳起来。
当发现那不过是片树叶,他弯腰将叶子捡起来,发现上面的叶脉像河流的分支。
他发了会儿呆,又开始默默流泪,但走的时候,把那片叶子带走了。
第二天来,他眼睛依旧肿肿的,仰着头对槐树说: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你只是偶尔落了一片叶子在我头上。如果这世上,真有谁能听到我的祈祷,那为什么爸爸还是死了呢?”
说着,赵一鸣哭起来:
“我去了很多寺庙,拜了很多神,中国的,外国的……他是个科学家,为人类做了那么多贡献,救了那么多人……不应该是这种结局……这就像,就像在惩罚人的善良……”
孟怀又化出虚影,落在了赵一鸣的身后,近距离地听他的哭诉。
“爸爸以前带我去看钱塘江退潮,那潮汐树,长得和你很像。”
孟怀从赵一鸣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得知,他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就因胰腺癌抱憾离世。
他的父亲一直致力于研究癌症的靶向治疗,可是最后,他却因为急性髓系白血病而颅内出血,严重感染,确诊后两周就病逝了。
九岁的赵一鸣被送回了父亲的老家,由叔父一家代为照顾。
叔父是家里的族长,向来怨恨能干且有出息的弟弟,可算找到个机会撒气了。
叔父吞掉了补助金、抚恤金,烧掉了赵一鸣带回来的书,日常找种种借口阻挠他去上学,逼他干农活、做家务、带孩子。
赵一鸣却如一株被移植到贫瘠土壤的小草,咬牙熬着不肯干枯,攥着拳头等一场雨,等春日降临。
四月的时候,槐花开了。
沉甸甸的一串串白得发亮的白色“铃铛”,散发出甜腻的香气,吸引了远道而来的蜜蜂,也吸引了馋嘴的孩子。
他们会骑在彼此头上,叠着去够花,摘一串下来,就大家分。
赵一鸣等他们走后,也来了,他很饿,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捡起被小孩子们扯断了的树枝,难过的表情像槐树断了一只手。
孟怀其实是不疼的,他想让赵一鸣也尝一尝他的花蜜。千百年来,他一直用花蜜喂养着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们。
看赵一鸣没有采花的意思,孟怀只好借着风落下花来。有时候落在赵一鸣头顶上,有时候落在他手心里。
赵一鸣将第一朵纯白的花揣进了兜里,将第二朵捧在手心观察。
直到又得到第三朵,赵一鸣才怔愣地回头看向老槐树。
“事不过三……”
他轻声安慰着自己,随后学着其他孩子的模样,拿起洁白的花朵,轻轻一吸。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槐花蜜的滋味,他实在没想到,小小的一朵花,竟然蕴含了那么包罗万象的甜。
花香直往他鼻子里钻,所有痛苦都被这舌尖上蔓延的变化多端的清甜驱散出去。
这是槐树的馈赠,也是自然的馈赠,并没有因为他的落魄而鄙夷,并没有因为他的幼小而吝啬。
赵一鸣很久没有尝过甜味了。爸爸说过,甜味使人心情愉悦,能联想到美好的事物。可如今,想起那些只存在于过往的美好,无异于饮鸩止渴。
于是赵一鸣又哭了。
哭得孟怀第一次感觉到了无措。
他想告诉赵一鸣,槐花开了,春天也便来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赵一鸣感觉好一些,所以他不停落下槐花,不小心在赵一鸣脚下堆起了一层“雪”。
赵一鸣哭着哭着便愣住了,他惊异地盯着脚下,又抬头看看参天的老槐,静止了片刻后,竟是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此后,赵一鸣将近一个月没有来。
再来时,却带来了一场暴风雪。
他抱住槐树的树干嚎啕大哭,从白天哭到了黑夜。
孟怀不知道他怎么了,他已经没有槐花了,只能落下几片厚实的树叶安慰他,替他遮挡卷着黄沙无情袭来的风。
赵一鸣哭到打嗝,最后终于精疲力竭,倚着树干坐下,哑着嗓子轻声道:
“他们把妹妹丢进粪坑里了……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发烧了,吵到他们睡觉……”
眼泪顺着下巴、脖子,流进领口,湿了一大片。
“我怎么喊都没用……二叔,那个刽子手……他把她……把她……丢下去。我捞不到她……她小小的,白白的……就这样沉下去……很快就,就哭不出来了……”
当时,赵一鸣都感觉不到粪坑的臭和脏,他只想把五个月大的妹妹捞出来。
可是他的手太短了,他趴在那里捞不到,哭得声嘶力竭、手脚发软。
他其实知道的,这不过是个借口,他们早就想让这个孩子死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却养不起,只想要儿子。
他开始辱骂他们。
最后,他被二叔倒提着拎起来,拖回到院子里又再打了一顿。
随后他们就继续睡了。
赵一鸣缩在院子里,觉得臭,觉得脏。
即便洗了澡换了衣服,都无法驱散那种几乎要将他熏晕过去的气味。
那是从人心的缝隙里散发出来的恶臭。
“我恨不得他们死!这些杀人犯!猪狗不如的东西……”
赵一鸣几乎将他所有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一遍,可惜他从小被教育得太好,翻来覆去也就这么两句。
骂了一通后,他又蜷缩着哭了。
孟怀低头看着这个倚着他树干的孩子。
其实他早就可以化出实形了,只是先前,他找不到非要那么做的理由。
但如今,在这枝繁叶茂的夏日的夜里,他舍不得这个孩子枯萎在这里。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拥住了他。
怀里的哭声骤然停了。
孟怀能感觉到透过湿透的衣襟传来的温暖的体温,还有些微青草的气息。
原来赵一鸣也不过是,小小的,软软的一只,并没有向他外表看起来那样,是一块坚硬的小石头。
感觉到怀里的颤抖,孟怀模仿着父母们的样子,轻轻顺着赵一鸣的背,时而又抚摸一下他的后脑勺。
然而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终于,一双小手用力地推开了他。
憋红了的满是泪痕的小脸上,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惊慌失措地瞪着他。
“你、你……你是?”
孟怀并不知道自己第一次化形是什么模样,他低头看看自己,穿着雪白的里衣和一件浓绿色的交领直身,衣摆铺开在夜色浸染的略微潮湿的草地上,披散着一头长发。
应该还好?
是不是五官比较吓人?
“我……吓到你了?”孟怀小心翼翼地询问。
见赵一鸣只是盯着他发怔,这才觉着自己骤然出现在一个不信鬼神的孩子跟前十分不妥。
“我……一直听你对我说话……你一个月没来了,我……嗯……”
好像三两句也解释不清楚。
“我帮你消除记忆可好?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了。”
孟怀抱歉地说着,伸出手覆盖住了赵一鸣的双眼。
然而他的手立刻被拿开了。
“你……你是槐树精吗?”
孟怀点点头。
赵一鸣的手在颤抖,可是他仍旧抓着孟怀的手不放:
“之前那些花,是你送我的吗?”
孟怀又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会喜欢。”
“可是为什么呢?我都……不相信有你的存在,说了那么多不敬的话……”
孟怀用另一只手覆在赵一鸣头顶,微微一笑道:
“你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一棵槐树,我能给你的东西很有限,没办法让人死而复生,也没办法让你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就只有几朵花、一片树荫。但你愿意收下,我会很高兴的。”
见赵一鸣仍旧呆呆的,只是一味盯着他瞧,像一只可爱的小松鼠,孟怀又忍不住补充道:
“如果你实在不想住在家里,也可以住在我的树洞里,但我只养过黄鼠狼和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
话未完,就被赵一鸣一把抱住了。
赵一鸣紧紧环住他的腰,颤抖着将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着他略带花香的草木气息,又用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