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Spring》西楼马夫

7、七

　　七

　　日子逼近十月，已是深秋。广/州的秋天不算特别寒冷，但仍需要加衣御寒。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开始凋零，叶片铺满地面，满目深黄。
　　王耀喜欢用脚去踩它们，轻盈而缓慢的，然后闭上眼倾听它们碎裂的声响，摄魂一般清脆。
　　训练的间隙，同廖禹初坐在操场边闲聊。
　　自然而然谈到即将到来的毕业。他们不可避免地猜测自己毕业后的去向，禹初说希望自己被分到校长的嫡亲部队，能进入第一军是他的光荣。
　　而王耀，或许会被分到由中共领导的工农军，参加北伐的队伍。或许会留下继续翻译工作。这王耀着实说不准，从姐姐那里也得不到任何可靠的信息。
　　于他自己而言，自然没有选择留下或者离开的权利。一切听从组织的安排，他只需知道服从便可。
　　只是。
　　他抬眼观望四周，满目深秋之景。
　　伊万今天没来训练场，应该是在办公室，啃书写文章吧。王耀见过他专注于码字的样子。会把笔杆子插在耳后冥神思考，或者拿在手里把玩，又或者不自觉地贴近脸颊，拨弄他耳边微微卷起的浅金se的头发。
　　王耀想得失神。
　　有一次钢笔没套笔套，伊万没发觉，习惯性地拿笔拨弄头发，弄得耳边全都是墨水，被王耀嘲笑了很久。
　　想到这里嘴角不自觉轻轻上扬。王耀笑起来，他大神经的事还不少，似乎这是俄/罗/斯人特有的性格。
　　当然，这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事了。后来，自己再也没在他面前，那么放肆地大笑过。即使当时他并没有生气。
　　嘴角又不自觉收敛，王耀随手拾起一片枯损的梧桐，在手里把玩了一阵最终将它揉碎。

　　苏青最近是王辉家的常客。因为一本军事教材的翻译，她几乎每个周末都往麦脱斯赫路跑，登门拜访与王耀讨论翻译细节。
　　自然会不时碰到伊万在给王耀上课。苏青便坐下来一起听。
　　苏青的到来使气氛不那么僵硬而严肃，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王耀其实很期待她的到来。
　　时隔几个月，伊万与王辉的事并没有让苏青淡忘。王耀的困惑与担忧也日益被苏青察觉。于是，在这个深秋，在伊万和王辉都不在的时候，苏青悄悄对王耀许诺。
　　“放心，我帮你问清楚。”她一脸自信地看着王耀。
　　王耀有些担忧：“你要怎么问？”
　　“这你别管。”苏青拍拍胸脯，“这事你们大男人问不出。交给我吧。”
　　王耀无法拒绝。
　　于是挑了某个时候，王辉外出，只有伊万、王耀、苏青三人在家。讲完课后，伊万起身准备离开。苏青却提议留他吃饭。
　　伊万委婉地拒绝：“娜维拉不在，不方便。”
　　苏青撇撇嘴，“嫌我不会做饭啊？好，那让王耀做。”
　　王耀连忙摆手带摇头。被苏青用目光一瞪，意思是合作点。
　　“王辉不在你就不留下吃饭，你什么意思啊。”苏青有些孩子气地发起火来。
　　伊万无奈地笑道：“主人不在，留下来吃饭总是不大方便的。还是算了。”
　　“我不是主人吗？”王耀在一旁终于开口，他看着伊万，“我不算么？”
　　伊万愣了愣，然后只是笑。他还能说什么，只要王耀开口，他便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这就对了。”苏青得意道，“我和王耀一起，好好款待老师你。”
　　“那我就不客气了。”伊万坐了回去。

　　两人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开工了。伊万坐在客厅里，不时回过身关注一下厨房里的情况。偶尔会听到那两人的斗嘴，你一句我一句，伊万笑而不语。
　　“应该多放点盐，苏青。”王耀指着锅里翻炒着的菜。
　　“我知道你好啰嗦。”苏青随手舀起一勺颗粒状的白se。
　　“喂那是味精啊——”
　　伊万侧耳倾听，两人的声音被留声机的音乐盖过，舒缓的苏/联曲子从喇叭里流溢而出，伊万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马上就能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忙碌结束。王耀看见伊万熟睡的侧脸，用手肘碰碰苏青。“去叫醒他吧，要吃饭了。”
　　苏青忙着摆放碗筷：“你去，我把这些弄好。”
　　“不，你去。”王耀坚持道。
　　苏青白了他一眼，“你弄。”她把碗筷递给王耀，走到客厅去。
　　不久，伊万拖着睡意朦胧的双眼坐到饭桌前，望着一桌子不多的几个菜发呆。苏青碰了碰他：“老师？”
　　他随之清醒过来，“对不起。”他歉意地笑道，然后拿起碗筷。
　　“这道木耳笋子是我炒的，那道蛋花是王耀弄的。”苏青一一介绍道。
　　伊万应着，首先用筷子夹碎了那碗完整的蛋花。
　　“你喝伏特加么？”王耀突然问道。
　　伊万一愣，停止了动作。自从到王辉家吃饭，几乎不曾在饭桌上喝伏特加，因为它的浓烈东方人很难接受。伊万也有些痛苦，觉得一顿饭少了伏特加食之无味。不过一直忍着。
　　“你从哪儿弄的？”他笑着问王耀。
　　“这你别管。”王耀起身上楼，过了不久，从楼上拿下一瓶。酒瓶不大，伊万光看瓶身就能产生无限的亲切感。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它，如果王耀没看错的话，还闪着点亮光。
　　王耀暗笑他竟对酒痴迷到这种地步。他问道：“要给你酒杯么？”
　　“要啊，一起喝吧。”伊万说。
　　“去你的，我们哪会喝这鬼东西。”王耀把酒重重放在桌上，转身走进厨房去拿酒杯。
　　伊万望着他的背影露出笑容：“小耀真是越来越体贴了。”
　　王耀的脚步停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径直走进厨房。
　　苏青很好地抓住了话头：“王耀是不是越来越像王辉了？”
　　“诶？”伊万没反应过来。
　　“体贴啊，越来越像他姐姐了，对不对？”苏青咯咯地笑起来。
　　“说我什么呢？”王耀走过来，把酒杯放在伊万桌边。
　　“没说你。说你姐姐呢。”苏青没好气地对他说。
　　“哦。”王耀坐了回去，“说我姐姐什么。”
　　“说你姐姐体贴啊、细心啊、温柔啊。”苏青继续笑着，并悄悄观察着伊万的反应。令她失望的是，伊万的注意力完全被伏特加吸引了。他端详了瓶身的商标，然后打开瓶塞，哗啦啦倒进酒杯里。
　　“你真能说。”王耀低下头，往嘴里扒了口饭。
　　伊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杯入肚，浑身如焚。他感到从内至外的畅快之感，顿时食欲大增。
　　“老师，别光顾着喝酒，吃菜啊。”苏青说。
　　伊万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蛋花送进嘴里。他想细细品味，蛋花却入口即化，一瞬间就被咽入腹中。不过，余味尚存，他慢慢品尝，然后说：“嗯，七十分。”
　　王耀耸耸肩，“谢谢品尝。”
　　“老师尝尝我的。”苏青迫不及待地把木耳炒笋子送到伊万桌边。伊万尝过之后说：“不错。七十一分。”
　　苏青有些泄气，“我的明明比他好吃多了。”她夹起自己的菜吃起来，做出一副品尝美味佳肴的享受样子。
　　伊万又倒了一杯伏特加，拿在手里晃荡。他在喝酒的罅隙悄悄观察着王耀。他喜欢看王耀吃饭，因为王耀用左手使筷子，这使他很感兴趣。他很佩服他，能用左手把自己右手使起来都为难的东西使得那么自如。碗筷清脆的敲击声，夹杂着苏青的笑声。这顿晚饭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三杯下肚，伊万已有了微微的醉意。从他泛起淡红se的脸上可以看出。而他兴致正高，竟有心评论起桌上的菜来。什么菜少了些什么，多了些什么。虽然说得不够准确，也难为他是外国人。
　　趁着这个势头，苏青终于挑起了正题。这位聪明的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把话题扯到了谈请说爱上，先是谈到了巴/黎的年轻人是怎么谈恋爱的，最后顺势一问。
　　“伊万老师，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王耀也抬起眼来看着他。
　　房间静谧得听不见任何声音。似乎所有的家具都屏息倾听。玄关的风铃突然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声响。伊万微醉的脸庞泛起更深的红晕，他用一种柔和的声线，像寒冷的西伯利亚吹过的一丝温和的暖风。
　　“有啊……”他声音轻柔。
　　苏青向王耀使了使眼se，表示成功了一步。然后继续说道：“啊，伊万老师喜欢的人肯定很不错。她在哪里呢？”
　　伊万把身子靠向椅背，头向后仰，闭上眼睛。“……在中/国呢。”
　　苏青笑了：“是不是在广/州？”
　　伊万也笑了：“你怎么知道。”
　　苏青的笑容更加自信，“说不定我认识她噢。”王耀不留痕迹地轻叹一声，悄悄站起身来准备收拾残羹剩菜。
　　“你当然认识。”伊万比想象中坦白得多，兴许这也是斯拉夫民族的性格所致。苏青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对着王耀比了一个V型手势。
　　王耀端起桌上的碗碟，转身走向厨房。他打心里不愿意听到“娜维拉”这个名字从伊万口里说出，用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异国腔调，并且充满令人嫉妒的柔情。
　　伊万又倒上一杯伏特加，喝了一半。剩下一半被他拿在手里晃来晃去，似乎是某种摇摆不定的情绪挤满了心脏，无处释放无处排解。
　　“老师，告诉我她是谁吧，看看我有没有猜对。”苏青央求道。
　　王耀身处厨房，把碗筷放进水池里，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屋外的谈话。
　　“嘘——”伊万伸出修长的手指，放在唇边，“我不能跟你说。”
　　苏青早料到这样，她并不打算放弃，继续追问着。
　　王耀任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他开始清洗碗筷。
　　“你真的想知道么。”苏/联人一脸醉意，说话都染上了疲惫。
　　晚风轻吹风铃，清脆的声响在此刻显得躁动不安。伴随着留声机沙哑的音乐，伴随着厨房里不绝的水声。水已经快满了，王耀却不想关掉它。他拔掉槽底的塞子，一个小小的漩涡从水面蜿蜒而下，夹着残渣，夹着饭粒，被裹进槽底狭窄的黑洞里。
　　“要我说的话，不要伤心噢，苏小姐。”伊万侧过脸，微笑着看向苏青。
　　“什么啊我高兴还来不及。”苏青一脸即将捕获秘密的兴奋。
　　伊万将剩下的一半伏特加一饮而尽，觉得喉咙烧疼得厉害。他以为自己会昏昏欲睡，在此刻却清醒得可怕。留声机越发沙哑了，应该是唱片质量的缘故，悠扬的苏/联调子微微走音。
　　“很不幸，苏小姐。”伊万的中文听起来，突然变得不那么生硬了，“我和你喜欢上了……同一个人。”伊万浅se的眸子深处渗出微亮的光来。

　　苏青愣住了。
　　厨房里哗哗的水声没有停，王耀把自己关在一堆拥挤的情绪里，不出声息。
　　而厨房之外，伊万用一种温柔却伤人的语气对苏青说：
　　“你喜欢小耀，对吧——”
　　苏青依旧愣在那里，方才侃侃而谈的双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伊万继续温柔地补充，用饱含醉意的口吻：“对不起，我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