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就封在箱子里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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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管理员离开后，房间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永恒流淌的紫色雾气无声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阮心的目光再次落回地板上那个敞开的纸箱。它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既装载着她最珍贵的过去，也可能封存着她不愿触碰的伤痛。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然后缓缓蹲下身，开始一本一本地取出里面的日记本和零散物品。小学的稚嫩涂鸦，中学的课堂笔记和带着琐碎烦恼的周记，高中摞得高高的、写满公式和错题集的笔记本……
她随手翻开一本高中日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天的复习计划和每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分析，字里行间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焦虑和拼搏。
【3月15日，晴。数学终于上了140，但理综还是拖后腿。不行，必须把化学元素周期表和反应方程式再默写十遍。目标是Z大，不能松懈！】
【5月2日，阴。好累，但看到排名又前进了一名，值了。妈妈打电话来说别太拼，注意身体。可她不知道，不拼怎么行？】
她一页页翻看，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一路都是年级第一，光环加身。最终，她翻到了贴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复印件的那一页。那是全国顶尖学府Z大的录取通知，鲜红的印章像一枚成功的勋章。
看着那时字里行间的憧憬和骄傲，阮心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可眼眶却同时湿润了。那个曾经目标明确、眼里有光的自己，多么鲜活，多么遥远。她一边笑着那时的稚气与努力，一边为这份努力最终指向的结局感到无比心酸。
本科的日记相对轻松一些，记录着对新城市的好奇、社团活动的趣事、还有……和那个人的初遇。看到那些甜蜜的琐碎记录，她的心像被细针轻轻刺了一下，迅速合上了本子。
终于，她的手指停留在了几本颜色略显沉闷、厚度也明显增加的笔记本上。研究生阶段。
一股冰冷的、熟悉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那些日子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回想都会引发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不适。PTSD的症状隐隐发作，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还要看吗？那些地狱一样的日子……”
她犹豫着，指尖悬在日记本上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
半晌，她用力眨眨眼，像是要驱散眼前的迷雾，自嘲般地低语：“算了，都在无心城了，怕什么？这里又不会再遇见那些人了。”这话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逃避现实——因为即使在这里，那些记忆依然拥有伤害她的力量。
她心一横，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勇气，快速地抽出了标着“研一”的那本日记，猛地翻开。
起初几页还带着对新阶段的期待和规划。但很快，内容就变了味。
【9月20日，小雨。说好下午三点图书馆见，一起看文献。等到四点他都没来，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最后五点多才跑来，说打游戏忘了时间。有点生气，但他道歉的样子很可怜，算了。】
【10月15日，阴。周末约好去爬山，又是等了他一个多小时。到了之后也没玩多久就一直看手机，好像游戏里有什么重要任务。一路都在抱怨爬山累，风景也没什么好看。下次再也不计划户外活动了。】
阮心的眉头越皱越紧。印象里，那个渣男前男友似乎只有“出轨”这一桩不可饶恕的罪状。可现在白纸黑字记录着，原来在那之前，早已充斥着无数次的不尊重和怠慢！迟到、敷衍、言而无信……她当时竟然都默默忍受了，还一次次为他找借口，一次次选择原谅！
怒火开始在她胸腔里积聚，她快速地向后翻页。
【11月8日，晴。今天把我熬了好几个夜帮他整理的数据分析PPT发给他，他连句谢谢都没有，直接转发到他们课题组群里，说是他做的。我问他，他还笑嘻嘻地说‘你的就是我的，分那么清干嘛’。虽然有点不舒服，但…… maybe是我想多了？】
【12月24日，雪。平安夜。说好一起吃饭，他又迟到。餐厅都快打烊了才来，一身烟味。礼物忘了买，最后在路边摊随便买了条围巾给我。我居然还跟他说谢谢……我到底在干什么？】
越看越气，血液仿佛都在倒流。原来自己真的一直在被欺负，被自己曾经最珍视、最喜欢的人，用这种日常的、琐碎的、不易察觉的方式慢性地欺凌着！而她却因为所谓的“爱”和害怕失去，无数次地降低底线，吞下委屈！
她恨！恨那个男人的自私与凉薄！更恨自己的愚蠢、软弱和盲目！她恨自己为什么花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样一个根本不珍惜她的人身上！
慢慢地，阮心翻到了这一页。
【1月13日，阴天。我的身上怎么会发生这样不好的事……明明说最爱的是我……今天我登录微信小号，准备再发一条找家教的朋友圈，却看到男朋友和别的女生官宣在一起的照片……这……这就是出轨！他怎么这么恶心！】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阮心想起那张照片里的，是那个和他一起打游戏的女生。
阮心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深吸一口气，低头随手拿起旁边一本稍后的日记，继续翻看。那些字迹渐渐转向了实验室的日常，却夹杂着更多的人际纠葛。
【2月5日，多云。今天讲组会，我信心满满地分享了课题想法。会后，同门却对着我说‘太理想化了，根本实现不了’。她的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让我有点难堪。但……也许她是好意？】
【4月12日，晴。小组汇报后，她私下找我说‘你的部分还行吧，我的比较出彩’。我当时只觉得尴尬，没想太多。现在想想……为什么她总在贬低我？】
阮心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那些明里暗里的打压，原来从一开始就有了。那个看起来总是笑盈盈的女生，总是这样让她不舒服。
然后，内容变得更尖锐。
【7月3日，阴。转博名额下来了，我先一步拿到了。她找到我，脸上的笑容没了，直说‘恭喜啊，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老板居然让你先转博’。还加了一句‘以后就是博士了，可别瞧不起我们哦’。我愣住了，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她要这样。】
【7月10日，晴。最近问她问题，她总说‘挺忙的，你自己想办法吧’。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我对女生总是多一分宽容，可这种恶意让我好痛苦。】
那是阮心刚本科毕业不久，天性中对同性总是带着善意，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排挤，她感到极度不解和痛苦。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反击，如何面对这种毫无来由的恶意。
在渣男和同门的双重打击下，研一还没结束，她的情绪就已经岌岌可危。日记里的文字逐渐被焦虑、自我怀疑和挥之不去的低落情绪占据。抑郁症和焦虑症的阴影，悄然笼罩了她。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后翻。转博后的日记，笔迹似乎更乱了些。
【10月1日，晴。转博了，本以为新开始。大导师和小导师方向不一，我夹在中间。听大导师的，小导师就不回邮件，组会当我是空气。】
【10月20日，阴。向小导师请教，大导师不满，说我‘立场不坚定’。我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好累，不想去了。原来一腔热血读研，现在……呵。真是可笑啊。】
【11月15日，小雨。实验有点进展，我难得笑了一下。大导师皱眉：‘阮心，你笑起来怎么比哭还难看？专心做实验。’那一刻，整个世界都灰暗了。】
她就像一个皮球，被踢来踢去。本来就有轻度抑郁和焦虑的她，在这种持续的高压和孤立下，变得越来越自闭，越来越不愿意与人交流。她害怕开会，害怕见到导师，甚至害怕听到手机提示音。
日记里写满了无助和自我逼迫：
【为什么就是做不好？】
【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好累，不想去了，能不能消失……】
看到这里，阮心忽然感觉眼前的视线模糊到完全看不清字迹。脸颊上一片冰凉的湿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水，像是要把过去积压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冲刷出来。
那些黑暗的、地狱般的记忆碎片在她脑海中疯狂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整个人无力地陷进沙发里，胸口剧烈起伏着，像离水的鱼一样重重地呼吸。手死死攥着沙发靠枕，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眼泪不停地流，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情绪冲击和生理性的厌恶让她眼前猛地一黑，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她晕倒在了沙发上，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一片漆黑的混沌中缓缓苏醒。
意识先回归的是触觉，有人正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她的额头。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眼前是田颖那张写满了担心的小脸。小女孩正捧着一杯热水，眼睛红红的，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姐姐！你醒了！”看到阮心睁眼，田颖立刻凑近，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如释重负，“我……我给你发消息打电话，你都好久没回，我好担心，我就……我就喊了物业来帮我开门……”她着急地解释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喝水，姐姐。喝一点热水就好啦。”
阮心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感觉浑身无力。田颖赶紧放下水杯，笨拙又努力地扶了她一把。
阮心靠在沙发背上，点了点头，接过那杯温热的水。水温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慰藉。
“你……你刚才是不是看日记了……”田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小声问道。
阮心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只能勉强发出一个气音：“嗯。”她点了点头。
小颖立刻露出一副“我懂”的表情，伸出小手，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阮心的背，像个成熟的小大人：“姐姐，下次我陪你一起看日记吧。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看日记的时候也这样，晕倒了，还好物业发现得早，派人来照顾了我，还……还陪我一起看完了剩下的。”
阮心略带惊讶地看向身边这个才11岁的小女孩。她……她这么小的年纪，竟然也有过如此痛苦到需要被封存的过去吗？甚至也经历了这样的情绪崩溃？
田颖似乎看懂了她的眼神，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放心好啦，我到时候就坐你身边，你看你的，我陪着你。我保证不会偷看你的日记的！”她举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随即又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你们大人的世界我不懂哈哈哈。”
看着她强装成熟又难掩稚气的样子，阮心冰冷的心房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暖流。她感激地笑了笑，声音依旧沙哑：“嗯，谢谢你呀，小颖宝贝。”
小颖被这声“宝贝”叫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然后指着地上的箱子问：“那……现在还要看不？”
阮心愣了愣，看向那个箱子，目光里闪过一丝恐惧和迷茫。理智上，她习惯今日事今日毕，想到明天或许还有别的事，便打算今天尽量多看一些。而且，此刻有小颖在身边，莫名的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和勇气。
犹豫了片刻，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尤其是在这个“无心”之地，她更需要弄清楚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里的。
说着，她伸出手，拿出了箱子最后剩下的两本日记。一本是研究生后期，另一本是工作初期的。
这一次，她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心理准备。田颖也立刻靠她更近了一些，小手悄悄握住了她的一片衣角，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她翻开研究生后期的日记，那些字迹间透着疲惫和无奈。
【5月7日，父亲失业回家开了彩票店。母亲一辈子柔顺，现在却要出去餐厅打工，每天回来满身油烟。家里经济越来越紧，我开始勤工俭学。】
【9月6日，唉，研究生学费差点交不上。父亲年初的时候就不再给我生活费了，说家里困难。可我一个人在外，也没有工作，还在读书，又是多难啊。】
阮心冷漠地看着这些文字，心脏像是被冻僵了。她想起，母亲每次打电话，除了诉苦，就是变相要钱。
【11月12日，妈又打电话来哭。这次她说爸这个月店铺租金又交不上了。我把之前省吃俭用、做家教攒下来准备出国交换用的那笔钱，转给他们了。妈收了钱，只说了一句‘还是女儿有用’，就挂了电话。】
她把她当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她一个人在外读书有多难，心理压力有多大。
甚至……
【12月1日，最近精神压力好大啊。打电话想给妈妈说说话，接电话却是父亲。真的特别震惊，他居然不耐烦地和我说：‘那个本科谈的小X人挺不错的，对你也可以了，是不是你自己太作，不懂珍惜，不会好好对待别人？’】
阮心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那一刻的孤立无援和绝望，此刻透过纸背，再次狠狠刺痛了她。
“姐姐？”小颖似乎感受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和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轻轻唤了她一声，然后张开小小的手臂，笨拙地环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身上，“抱抱~”
阮心低下头，看着怀里这个柔软的小女孩，她正在用自己微弱的方式温暖她。阮心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田颖细软的头发，声音干涩：“小颖真好。”
她闭上眼。那些关于家庭的一幕幕——父亲的冷漠无能、母亲的软弱索取、自己的被迫牺牲——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疯狂旋转，扰乱着她的思绪，消耗着她最后的心力。
真的太重了。
这些日记，这些回忆，像一座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虚无。
“这么多的日记，太重了，”她轻轻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颖说，“要不……就封在箱子里吧。”
她低头，对着怀里的小女孩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却带着解脱意味的微笑。
小颖仰起脸，用力地点点头，像只温暖的小猫一样，用脸颊蹭了蹭阮心的肩膀，无声地表示支持。
阮心松开小颖，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日记本，包括那本让她痛苦万分的研一日记，以及刚才翻看的两本，一本一本地捡起来，毫不犹豫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将它们全部扔回了那个牛皮纸箱里。
然后，她“啪”地一声合上了箱盖。那声音像是一个终结的句点。
箱子里是黑暗，是沉重不堪的过往，是心被磨碎后的残骸。
可箱子外，是她，阮心。
她低头看着那个箱子，默默地想。虽然此刻的她“无心”，空空荡荡，但至少，她可以选择暂时不去背负那些沉重了。
或许无心城给了她第二次机会，不再被过去绑架。
“我饿了，”她转过身，主动牵起田颖的小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些，“要不，我们吃点东西吧？姐姐给你想想看有没有好吃的冰淇淋？”
田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立刻把刚才的沉重氛围抛到了脑后，欢呼道：“好呀好呀！我要吃草莓味的！”
阮心拉着她，走向那个能“心想事成”的储物面板，将那个装载着她过去二十多年沉重人生的箱子，留在了身后的地板上。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就封在箱子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