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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昔不可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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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城?”
阮心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眉头紧紧蹙起,仿佛要在空气中勾勒出这个陌生词汇的形状。她搜刮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地理课本、旅游杂志还是新闻轶闻,都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它不像是一个国家的城市,更像一个从古老神话里剥离出来的概念。
“这是……哪个国家的城市啊?”她抬起头,困惑地看向陈怀安,试图从这个看起来与现实世界仍有联系的管理员身上找到一个确切的坐标。
陈怀安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他习惯性地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那是他整理思路时常有的小动作,语气熟练却并不敷衍,反而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耐心:
“阮女士,它不属于任何一个你所知的国家。”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解释方式,“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位于人世间与更深层世界之间的缓冲地带。一个夹缝中的存在。”
“缓冲地带?夹缝?”阮心更糊涂了。
“简单来说,是生与死之间的一片模糊区域。”陈怀安的声音平稳,却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并非所有离开人世的灵魂都能立刻找到归宿。有些人,像你一样,在生命尚未真正终结时,却主动或被动地‘交出了自己的心’——遗忘了活着的热情、方向、意义,或者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了感知美好的能力。你们逐渐在原本的世界中‘透明化’,最终消失。而我们管理员的任务,就是在那个临界点,将你们引导至这里,无心城。”
他指了指这个房间,又指了指窗外:“这里,就是专门收容‘无心之人’的地方。我是负责这片区域的社区管理员,你,以及你这层楼的其他九位住户,都是由我引领至此的。”
阮心感到十分震惊,尽管她早已有所猜测,但听到如此直白且超自然的解释,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骇然。她不仅是失踪,甚至是卡在了生死之间?
阮心默默地想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鼻尖。她活了二十五年,寒窗苦读,挤破了头才从千军万马中杀出,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曾经也是父母眼中的骄傲,对未来怀抱着虽然模糊却炽热的期望。可如今呢?她竟然落得一个“无心之人”的下场,被困在一个生不生、死不死的地方,成了一个需要被“收容”的存在。
忽然间,一股巨大的愧疚感和荒谬感像潮水般灭顶而来。
“最好的大学……呵,真是讽刺。学历、工作、体面……我拼命追求的那些东西,原来在‘心’丢了之后,一文不值。我这些年,到底在为什么而活?又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阮心想着。
她怔怔地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仿佛灵魂被抽离。所有的疑问、愤怒、恐惧,在那一刻都被一种更深沉的、针对自我的诘问和否定所取代。她觉得自己失败透顶。
陈怀安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急剧跌落。他没有出言安慰——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苍白的语言都是无用的。他只是伸出手,用指关节轻轻戳了戳阮心的胳膊,待她茫然地看过来时,他指了指茶几上已经见底的水杯,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老友家做客:
“不好意思,有点口渴了,能麻烦你再帮我倒一杯吗?”
阮心猛地回过神,几乎是下意识地接过杯子,低声道:“哦,好,好的。”
她站起身,走向厨房的储物面板,默想着“温水”。整个过程像个自动执行的程序,但正是这简单的动作,让她纷乱崩溃的思绪暂时找到了一个支点。(倒水……只是倒杯水而已……)
“那……除了这里,还有别的……这样的城市吗?”她下意识地追问。
陈怀安点了点头,但又立刻摇了摇头,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分界地带并非只有无心城。但各个‘城市’之间规则森严,没有交通往来,信息也严格隔绝。我无法向你透露更多关于其他区域的信息,这是规定,请理解。”
阮心朝着陈怀安点点头。重新坐下后,沉默在空气中蔓延。阮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发紧,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让她恐惧的问题:
“所有这里的人……都……都没有心吗?”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那……我的心,去哪里了呢?”
陈怀安握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了阮心一眼。
“来到这里的人,理论上都是如此状态。至于你的心具体去了哪里……”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实事求是的无奈,“我也不清楚。或许是被你遗落在了某个地方,或许是被某些人、某些事伤得太重而破碎消散了,又或许……它只是太累了,自己躲了起来。这需要你自己去寻找答案,或者说,去定义。”
这个答案像是一把钝刀,慢慢地割着阮心的神经。没有标准答案,甚至没有方向。
陈怀安抬手看了一眼腕表,时间似乎提醒了他接下来的日程。他迅速切换回干练的管理员模式,语速加快了几分:
“好了,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向你说明并办理一下。”
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那是一个款式更简洁、泛着金属冷光的设备——快速操作了几下。
“首先,是通行权限。我已经将小区电子门禁的申请表格发送到你的手机了。你稍后填写一下基本信息提交即可,系统会自动审核通过。电子门禁会直接绑定在你的手机上,有效期是10天。有了它,你就可以自由进出这栋楼和小区内的公共区域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表情变得严肃了些,“有一点必须注意:晚上10点之后,我不建议你离开小区。城市晚间时常会有一些不定期的基础设施维护工程,动静可能比较大,环境也比较混乱,有时甚至会持续到凌晨四五点。为了你的安全着想,请务必遵守这个建议。”
阮心愣愣地点头,下意识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一条新消息,是一个名为“无心城居住登记系统”的发来的链接。
“10天有效期……晚间宵禁……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临时性和不确定性。”阮心一边看一边想。
“第二件事,”陈怀安继续操作手机,然后朝着阮心面前的空地处虚划了一下,“是这个。”
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柔和的白光闪过,一个方方正正的、看起来颇有份量的旧纸箱凭空出现,稳稳地落在茶几前的地毯上。纸箱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材质,侧面贴着标签,上面打印着阮心的名字和一行编号,箱口被黄色的胶带封得严严实实。
“这是?”阮心疑惑地看着箱子。
“这里是你留在人世间的‘日记本’,”陈怀安解释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工作成果展示般的骄傲?“更准确地说,是你作为‘有心之人’存在过的所有记录。影像、文字、声音、甚至某些强烈的情绪瞬间……都被自动归档留存了。无心城为每一位住户都备份了一份。我前几天就是在忙着整理和激活你这部分的档案数据。”
他微微颔首,似乎对自己的工作效率很满意,又喝了一口水:“你留着吧。这些是你过去的证明,也算是一场回忆。要是……想家了,或者想看看自己以前的样子,可以翻开看看。”
阮心彻底愣住了。
惊喜?意外?恐惧?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攫住了她。
无心城……竟然如此事无巨细地记录了她的一生?她这样一个平凡、甚至有些失败的人生,有什么值得被如此完整记录的价值吗?这背后是一种怎样的机制和目的?是被监视?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关怀?
“我的人生……有什么好被记住的……”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带着浓浓的自嘲和苦涩。
然而,她的目光却无法从那箱子上移开。那里面封存的是她的来处,是她之所以是“阮心”的全部依据,哪怕那些依据如今看来如此苍白无力。
她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手指慢慢触碰那粗糙的纸箱表面。她找到封口的胶带,用力一扯——
“刺啦”一声,胶带被撕开,一股旧纸张和微尘混合的、属于“过去”的气息扑面而来。
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本本大小不一、厚薄各异的笔记本,还有一些零散的画稿、成绩单,甚至有一个小小的、贴着卡通贴纸的MP3播放器。
她的指尖掠过那些本子的书脊,最后,停留在最下面一层一本格外小巧、封面印着卡通公主图案的硬皮本上。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抽了出来。
封面上,用歪歪扭扭的彩色水笔写着“我的日记”四个大字,旁边还画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笑脸。
8岁。那是她刚开始学写日记的年纪。不过这显然是无心城为她准备的写好的日记。
她深吸一口气,随意翻开了一页。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其上稚嫩却无比认真的铅笔字映入眼帘:
【6月1日晴】
【今天是儿童节,爸爸带我出去玩。我很喜欢城里靠北的那座山,山里没有城里那么热,很舒服。】
字迹歪歪扭扭,还有许多拼音和擦改的痕迹,但每一笔每一划都用力而清晰,透着小主人当时的认真和快乐。
仅仅两行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以为早已被遗忘的记忆闸门。
她想起来,那天天气真好,天空是洗过一样的蓝。爸爸难得休假,用他那辆旧的二八自行车载着她。她坐在横梁上,能闻到爸爸身上淡淡的汗味,那是她当时觉得最安心、最好闻的味道。山路颠簸,爸爸一边用力蹬车,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
山里确实很凉快,风吹在脸上痒痒的,带着树叶和泥土的清香。他们去了野生动物园,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喂猴子。爸爸买了一小包花生米,她小心翼翼地从铁丝网眼里递进去,一只毛茸茸的小猴子敏捷地接过去,塞进腮帮子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样子滑稽极了。她笑得前仰后合,爸爸也在一旁哈哈大笑,用大手揉着她的头发……
那种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快乐,隔着十几年的时光,透过这泛黄的纸页,撞进了阮心此刻空荡荡的胸膛。
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和她后来经历的背叛、压榨、贫困、冷漠……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的眼眶骤然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啪嗒一声,滴落在日记本那稚嫩的字迹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她慌忙用手去擦,生怕弄坏了这珍贵的遗存。
可越擦,眼泪流得越凶。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低下头,用手背捂住眼睛,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发出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
不是因为悲伤,至少不全是。
更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突然尝到了一滴甘泉的滋味。那滋味太好,好到让她为自己之后所经历的一切、为自己最终变成现在这副“无心”的模样,感到无边的委屈和巨大的……不值。
陈怀安安静地坐在对面,没有打扰她。他只是默默地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口水,然后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永恒流动的紫色雾气,仿佛那里面藏着无尽的答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
他知道,每一个新住户,在打开这个箱子时,总会需要这样一段时间。
去面对那份被遗忘的、曾经拥有过“心”的自己。
“阮女士。”陈怀安安静地递来一张纸巾。
“谢谢。”她低声道。阮心快速接下纸巾,侧过身,避开了陈怀安的目光,有些狼狈地擦拭着脸上的泪痕。
陈怀安耐心地等待她整理好情绪,见她呼吸逐渐平稳,才继续开口:
“还有两个事情,是今天必须要向你交代清楚的。”
阮心转过身,重新坐好,将用过的纸巾紧紧攥在手心,努力集中精神:“您说。”
陈怀安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挑选最不易引起恐慌的措辞:“嗯,第三件事,是关于你在人世间的痕迹,以及……未来你是否想要‘清除’它。”
“清除我的痕迹?”阮心愣了一秒,疑惑迅速压过了悲伤,“什么意思?”这个词听起来冰冷而彻底,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
陈怀安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仿佛需要借助这个动作来润色接下来要说的、或许有些残酷的话:“就是字面意思。你是否希望你的家人、朋友,所有认识你的人,逐渐地、自然地忘记你。当你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印记彻底消失后,你就能……前往天堂。”
他放下水杯,目光平静地看着阮心,补充道:“我之前说过,无心城只是一个过渡地带。所以,每一位住户在这里的停留都是有‘时限’的。这个时限,与人世间对你的‘记忆’直接挂钩。”
“只要还有人记得你,你就能继续留在无心城。反之,当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将你遗忘,你在人世间的痕迹完全消失后,那么,你在这里就只剩下最后20天的停留时间。20天后,就必须前往天堂。”
“当然,”他话锋一转,“如果你自己主动选择结束这种状态,决定前往天堂,那么在你做出选择之后,第二天就可以离开无心城,无需等待。”
这一连串的信息像冰雹一样砸向阮心,让她瞬间从方才的情绪余波中彻底清醒过来,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
“去天堂……是再也回不去人世间的意思吗?”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
陈怀安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那将是彻底的离开,与人世间再无关联。选择权在你。”他似乎看出了阮心此刻的震惊和混乱,语气放缓了些,“不过,你不必今天就回答我。10天后,你需要重新申请小区电子门禁,届时填写的表格上,会有这个问题需要你勾选。我只是希望你能提早开始思考,做好心理准备。”
他叹了口气,眉宇间露出一丝无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之前……就发生过一些矛盾。有的住户到了需要重新申请门禁的时候,依然无法决定这个问题的答案,犹豫不决,甚至错过了申请时间,导致门禁失效,被困在了小区外面……”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结果第二天我们再去寻找时,发现他……已经不在无心城了。听说天堂那边的身份审查员遇到他的时候,他情绪非常激动,大闹了一场……唉。”陈怀安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多说那场面的混乱与不堪,“总之,阮女士,我希望你能避免这种情况。从今天开始,就可以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阮心只觉得刚刚才因为那个日记本而稍微安定下来的心,又一次被抛向了惊涛骇浪之中。她原本以为,这个虽然诡异但暂且安全的地方,能让她暂时喘口气,逃避现实的纷扰。可现在才知道,这里同样有着严苛甚至残酷的规则,她依然被逼着要做出可能影响“永恒”的选择。
“回去?离开?天堂?原来在这里,也并非能得到永久的安宁……”她心想着。
“原来在这里也有这么多的限制啊,”她喃喃自语,像是在消化这个事实。她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抬起头:“那如果有人一直记得自己,而自己又一直不想离开,就能一直待在无心城吗?”
“当然。”陈怀安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理论上是这样。只要世间的记忆不断,你便可以一直停留。直到……你自己想要离开为止。”
“一直停留……”这个答案带来一丝虚幻的安慰,却又伴随着更深的不确定感。谁能保证会有人一直记得自己?妈妈会,但妈妈能记得多久?自己……又真的想永远停留在这个“无心”的状态吗?
阮心低下头,思绪纷乱如麻。她抬眼看了看陈管理员,嘴唇动了动,想问些什么,比如天堂到底是什么样子?清除痕迹的过程痛苦吗?会不会对记得我的人造成伤害?
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这些问题似乎太过宏大,也太过遥远,此刻的她根本无法理清头绪,也不知道从何问起。
“嗯……”她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将万千思绪暂时压下,想起他刚才说有两件事,“陈管理员,那……最后一件事情是什么呢?”
陈怀安像是才想起这茬,“哦”了一声,放下了一直握在手里的水杯。他双手下意识地搓了搓,身体微微前倾,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最后一件事情就是……”他顿了顿,似乎在衡量如何表述,“我们之前——哦,就是在整理和激活你的档案数据时——其实觉得有几个地方……嗯,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阮心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完全被这个说法吸引了注意力。她活了二十多年,平凡普通,人生轨迹清晰得甚至有些乏味,还能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陈怀安点了点头,但没有深入解释的意思:“也许我们不应该过多插手住户的过往,这超出了管理员的职责范围。不过……我个人觉得,还是应该把注意到的情况和你分享一下。也算是对你在人间记忆的一种……补充吧。”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些补充材料目前还在做最后的校验和封装,后天才能完全整理好送到我手上。到时候我会通过加密通道发送到你的手机里。”
“补充材料?不对劲的地方?”阮心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同时还夹杂着一丝不明所以的不安。她的过去,还有什么隐藏的角落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吗?
陈怀安抬手又看了一眼手表,这次动作明显带上了告辞的意味。“时候不早了,我接下来还有其他住户需要走访。”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衣襟。
阮心也赶忙站起来。
陈怀安向她微微颔首:“这几天,如果生活上遇到任何问题,比如储物面板不会用之类的,可以直接联系物业中心。如果是关于城市规则或者……其他更深入的问题,可以联系我。”他指了指阮心握在手里的手机,“我的联系方式已经存在你的通讯录里了。”
他伸出手,与阮心短暂地、礼节性地握了握。
“那么,再见,阮女士。好好休息,仔细考虑。”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房门,利落地打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阮心缓缓坐回沙发上,目光落在地板上那个敞开的纸箱上。里面装着她的过去,那些或温暖或酸涩的记忆。
而陈怀安最后留下的那句话,却像一把钥匙,悬在空中,指向一个她未知的、或许潜藏着风暴的过去角落。
“不对劲的地方……会是什么呢?”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