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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和好 ...

  •   这声“殿下”一出,直叫欣云矍然一惊!

      窗外微风过之,凤灯豆火轻动,忆晗手捧厚书背立,云发纤腰,语淡音轻:“昔年京中盛传,嫡长公主善四艺,尤精书法,自改瘦金字天骨遒美,堪称一绝。茏轩不才,因名中‘晗’字附了殿下风雅,却也犯了殿下名讳,是殿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还亲自修书一封托家兄转达,以教保住‘忆晗’之名。茏轩不胜感激,故将信纸珍藏。今见小晗哥译文,弃惯写颜体而起用改瘦金体,字迹用劲与公主手书分毫无异,又闻贵姓朱,量年纪、才华均与公主相仿,因斗胆揣测您即当今嫡长公主殿下。未知,可有错猜?”

      欣云惊愕之余,不由淡淡苦笑。昔闻宫外有女忆晗,才华出众,尤善词文,不知哪个好事者竟将她与公主相提并论,惹出“京师双晗”一说,又有清流直指忆晗犯公主名讳,按律当责。公主亦怒,罗其诗词阅之,却为个中深情打动,遂转怒为喜,又闻东宫侍读里有一是其兄长,故简书一封,意在免责,让叶棠笙托侍读转之。因是小事一桩,自不曾放心上。今急于译书,择此改瘦金体快写,不想竟叫忆晗看出端倪。骇然之余,也不得不佩服其之心细如尘、冰雪聪颖,又略一思忖,知身份再隐瞒不住,故非所问而答之:“那‘无忌’二字,你尚存至今?”

      忆晗闻言神情一凝,手指一僵,掌中厚书“砰”地落地。她知公主如今因病隔离护国寺中,眼前人却是康健如常来去自在,故疑而未断、存心试探,并未朝其摊开信纸。只公子随口却是信上所言,其人身份当下明了。她强压心中惊涛骇浪,轻轻下蹲拾书归位,后转身走回案前,将信纸摊开,与那半纸译经一道安置案上,又却步,朝眼前人正正施了叩首大礼,曰:“茏轩不识殿下尊驾,又以下度上,实属不敬,诚请降罪责罚!”

      欣云望着纸上用改瘦金体所书的“无忌”二字一阵苦笑,又见忆晗拜倒在地,想取扇引她起身,心念一转,觉今后已无须多此一举,便绕了书案,亲手扶她起身,柔婉言道:“快请起!你我之间不以俗礼论之,寻常如何处来,便如何处下去。”

      “茏轩不敢。”忆晗言之,恭谨垂首而立。

      欣云见状略一沉吟,又无奈苦笑:“不必不敢,我如今是泥船渡河、履薄临深,这身份断不得袒露人前,你若念及旧情,务必帮我隐瞒,待得年底和离事成,自可相安。”

      “这……”忆晗忖了忖,也知事关公主名节,非同小可,唯颔首应承。只心中疑团未解,总觉不踏实,便是欲言又止。

      “有话且说无妨。”欣云温声道。

      忆晗斟酌一下,到底冒着窥上不敬之罪,轻轻开口一问:“茏轩不明殿下缘何假病隔离?可是,受了我牵累?”

      欣云摇头莞尔,道:“你虽猜得我身份,只现下必存诸多疑虑。茏轩,你待我坦坦荡荡,我自也与你肺腑交心。来,”说着大大方方牵了忆晗之手,引至案边道,“且先坐下,待我将一切与你说明。”

      忆晗遵之。二人先后落坐,欣云重将幼时避元兵追杀躲千寻寺、年初易装探望恩师刘基、意外邂逅梓轩等事一一道之,又将自己假病避婚之事与忆晗详谈,道:“昔年高丽使臣朝觐,无意见了我画像,竟起联姻心思,圣上以我年幼为由拒之。年前高丽又重提此事,这番邦国小民悍,先前连年拒贡,又绑架杀害明使,早有不臣之心,今重求联姻,明为修好,实则居心叵测。圣上若允之,我必要远赴汤火,成其软肋;若不允,则令这狼子小国有了寻衅滋事之由。我不忍爹爹为难,也不得不求自保,唯折中设法临时称病,宣称隔离,图借悠悠之口堵住高丽之嘴,以求一隅安身。”说着轻轻一叹,道,“所以你不必愧疚,此事真与你无关。只是你我……”

      她说着面颊绯红,心跳加快,又因着先前淋雨着了凉,经不住轻咳几声,低低续道:“……你我错拜天地,事及宫外,不得不谨慎处理。”

      忆晗也因这句“错拜天地”面红耳热,尴尬低了眸帘好一阵,才轻轻地问:“殿下假病,圣上圣人可知?”

      欣云摇了摇头道:“我擅事主张,自是未敢告知严慈。”

      “夺绣那日,圣上可认出您来?”

      “爹爹当时意在整治陆二郎,并不太留心我这边。只后头有无认出,便不得而知了。”

      忆晗又话音平缓,问道:“那昨儿来的姨娘是?”

      欣云一下子哽了哽,再如实答曰:“是我亲娘碽妃殿下。她先前并不知我假病,因忧思成疾,冒险入陵探望,偶然获悉一切,昨儿特地赶来,只为圆你我这假婚之谎,好教日后脱身,并无他意。”又斟酌忆晗方才三问,明其担忧,因安慰道,“哦,你只管放心,虽说天家重名节,但家严家慈怜我惜我,纵获悉假病假婚,若我身份未有外泄,二老多半静观默察,不轻易插手。你只管一如常往,待得年底一封和离书上去,明府自可安然。”

      忆晗有她这句话,才算略略宽心,因微微点了点头,便没了续话。欣云见状,轻声问道:“还有甚么想问的?”

      她想了想,默然摇了摇头。

      “那……”欣云俏脸微微一热,语气也柔了三分道,“可还怪我?”

      忆晗腮边盈红,又忆之前公主所叙,知其隐瞒身份多是身不由己,心头那股莫名怨气也渐自消去,因说道:“殿下言重,茏轩岂敢?”

      “是不敢,还是不怨?”

      忆晗见她眸光恳切,不由轻轻抽了一口气,起身施了礼,诚恳说道:“先头不明殿下苦衷,自是有些懊恼。今蒙不计前嫌、披心相付,岂还存有半分埋怨心思?应是殿下毋怪茏轩莽撞失礼才是。”

      欣云眉关一松,心中大喜,起身扶起她道:“哪的话?瞒你在先,怪你何来?你肯与我冰释前嫌,我已不胜感激!茏轩……”她说着微一脸红,目光柔柔垂落案上,续道,“如今我俩心意相通,再无欺瞒,便还如从前一般相处,你道可好?”

      忆晗想到先前羞愤冲昏头脑,竟差点做出伤人损己的傻事来,不禁深感内疚,又见公主神若秋水、柔中带怜,因是心头一软,诚然言道:“悉听尊意。”

      欣云喜动颜色,情不自禁牵了她手,万语千言争相涌上,到了嘴边,却仅化成深深一句:“茏轩……难为你了!”

      忆晗轻轻摇头,正退步还礼,却因先前郁血攻心,余气萦胸,不禁轻咳了两句。

      欣云知她定是气伤身体,忙近前扶其手臂,关切问道:“又见痛了?可还打紧?”

      “不妨事,”她摇了摇头,话音平缓道,“歇息一下就好。”

      欣云自不放心,取杯重倒了水来,让她饮下。忆晗恭谨接过茶杯,细呷两口,抬眸对上公主目光,稍顿,还是淡淡开口谢了恩。

      欣云长眉微轩,哑然失笑,温声说道:“都说如常相处,怎还这般生分?”

      忆晗面上淡笑,心中却是作叹,又瞥眼见得案上饭菜已凉,才想起公主尚未用餐,于是劝道:“译经颇费心神,殿下累了一日,也该回房歇息。我让厨房热下饭菜再与您送去。”

      欣云见她关心自己,自是欢喜无限,只又说道:“不打紧,你身体不适,我先送你回去歇着,顺道把饭菜端灶头热热就成。”

      忆晗忖了忖,并不推辞。于是二人一个将案上随笔与译经收拾归位,一个将食格重新装好,又取了先头送饭撑来的小伞,一道出了房去。

      此时雨势已转微细,清风拂云,夜空渐自豁然。忆晗手提食格与公主同行,因觉齐肩僭越,有意缓步后跟。公主误以为她人不舒服,亦随之慢行,又生怕她淋湿着凉,还将手中纸伞往她那方挪去,自己反淋了些雨。忆晗见状不敢造次,唯快了步伐,与之紧密同行。

      只越是贴近公主,越因着先头不明对方女身、错付深情而倍感尴尬。又想公主已宣女身,往后再无小晗哥此人,更是落寞顿生,百感交集,不知不觉又慢了脚步。

      离了遮伞庇护,自是雨落肩头,凉意透骨。黯然神伤之际,一只玉手轻然横伸,落她肩上,不用多少力气便将她往怀中揽送,叫她不再凉雨淋身、意冷心寒。

      忆晗眼尾余光望去,只见手主人家面色温润如常,目光凝着前方,轻撑纸伞护行。虽是雨夜,又一地泥泞,那人却走得步步都比寻常稳当,自己被揽其中,亦不担心会有分毫闪失。想着那人平素稚气,但凡遇事却比谁都冷静稳妥,不论应对强盗、修复毁画,又或处理蛇毒、搭架生火,无时无刻不将她守护得稳妥周全。于是又感欣慰,心中深道:便是同为女子、不得厮守又如何?今生能与这般人儿相识相知,也是无悔憾了。至此,心头阴郁一如当空乌云,不经风吹渐自消散。便是拎了拎紧手头食格,随了那人步履而行。

      府上东厨离得远,二人都不想兜转绕道,只朝新房院落走去。此处本就照着皇亲待遇规建,主房、厢房、耳房、下房、厨房,应有尽齐,且规格宏大。只欣云二人平素饮食都随府上,此间厨房便极少开火,管家也鲜有安排木柴烧碳送来。幸而昨夜林嬷嬷要替主子熬汤,也嫌东厨离得远,便备了些柴米油盐,这会子正好用上。

      欣云让忆晗先回房去,自己寻了火石生火,又添柴烧开。忆晗掂量时辰,料丫头们或去栉沐,无可差遣,便留下相陪。她敛衣手袖,径自勺水入锅,又下竹垫,取饭菜放上,末上盖子。其后闲暇,便随公主到门口消磨时间。

      欣云径自行了几步,环视四落,忽扯了一话题道:“有一事,我一直没想明白。”又见忆晗投来不解目光,续道,“你爹爹为官清廉,素来主张节俭,府中上下也处处简易,却缘何咱俩住的这地儿,奢华堪比皇亲居所?”

      忆晗呼吸微微一凝,又顺公主目光望去,静静解说道:“此系留预长兄成亲用的。”

      “哦?”提起忆晗长兄,欣云也甚好奇。她来府上二月有余,唯一未见的明家人便是远在广西任职的明羽轩。府中上下一提那人无不夸赞,道是才貌兼备,智勇双全,又蒙圣眷,不可限量。美中不足便是姻缘未结,闻是连老爷安人都做不得主,故有私传:或是天家赐婚。因问道:“这院落规格直逼宗室居所,莫非,你那未来嫂嫂是皇室宗亲?”

      忆晗见公主竟不知情,也是暗自惊奇,因疑问道:“殿下难道不知?”

      “知什么?”欣云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忆晗掂了掂,才说道:“家兄博学多闻,又蒙圣恩,赐太子侍读。时年京西山贼作乱,自请命剿匪,后立功,得圣上赏识、许赐婚。”

      欣云狐疑看了她一眼,又笑盈盈道:“但不知许的是哪家闺女?若是宗室的,兴许我还认得。”

      忆晗目光清澈专注公主脸上,又施了礼,轻轻坦言道:“恕茏轩不敬,是天家。”

      欣云脸上笑意稍僵,脑中迅速转了几转,将自家姊妹数落个遍:前头两个同父异母的阿姐均已出嫁,后头几个妹妹又甚年幼,天家还有哪个女子年纪适婚?又见忆晗神色不像有假,心中骤然拔凉,乃故作镇定,背过身去,漫行两步,玉手顺着辫梢,语气微微泛冷道:“天家?怎我从未听说?”

      忆晗见她不悦,也是点到为止,未有接话。

      欣云凝眉稍忖,想这院落高墙金瓦,非经天家允许,哪个臣子敢这般筹建?又忖京西平叛不过两年前事,爹爹允婚明府,绝非在高丽首提联姻之前。因推测昔拒番邦之余,爹爹已私起应对之策,只如今对方再提联姻,利弊权衡,才迟迟不置可否。

      又想自己假病隔离之事出奇顺利,他必是早已知情,才安了耿直又死板的陈老太医初一十五例行医检,外是掩人耳目,内则意在监督。这般用心良苦顺水推舟,正是不舍她远嫁受苦,那待使节一行人离京,赐婚明家也是迟早的事。

      如此一想,心头登时五味杂陈。自己与茏轩莫名有了姑嫂名分,若还惦着与她长相厮守,岂非成了乱/伦?

      又回头一想,却是灵光一闪,暗自笑开:幸而参了招亲夺了绣球,阴差阳错娶了个翰林学士府千金。如今做了两月倒插门女婿,府中上下无不熟识,来日若嫁明府必要露馅。爹爹素重名节,断不会应了,届时不过宗亲里头挑个合适女子嫁来,如此也算兑了承诺。因是眉关一松,了无其事,又觉那坑她入局、被她心里骂了千百遍的明府二郎明梓轩竟忽然变得顺眼起来。

      “殿下……”忆晗见她背对自己,迟迟未语,不免担心道,“您怎么了?”

      欣云不答,却回身一笑道:“茏轩,你这称呼不妥,得改一改。”

      忆晗直以为公主生怕身份外泄,因仔细询问:“茏轩愚昧,不知从今该如何称呼合适?”

      欣云眼珠子一转,却是莞尔说道:“你之前唤我‘哥哥’,如今知了我女儿身,自是叫‘姐姐’再合适不过!”

      “姐姐?”

      “嗳!”公主迫不及待应了一句。

      忆晗面色略红,秀眉微蹙道:“这不妥。”

      “有何不妥?”

      “殿下金枝玉叶,茏轩一介民女,云泥之别,岂可姊妹相称?”

      欣云颇不以为然道:“甚么金枝玉叶、云泥之别?佛云众生平等,论那出身则个?且你待我真心,我待你实意,情投意合,称姊道妹哪里不好?敢情,你是嫌我配不上你?”

      忆晗怔了怔,轻道:“岂敢?只是太过僭越……”

      欣云笑了起来,道:“茏轩,我本就女儿身,你叫我‘哥哥’就合情理,唤声‘姐姐’倒成僭越,这是何道理?”

      “先头不明殿下身份,自是随口称呼,如今清楚明白,岂可不论尊卑?且这声‘姐姐’若让旁人听到,是要泄了您女儿家身份,故叫不得。”

      “哪来那般多礼节?小心些不就叫得?我别的不要,就想听你唤声‘姐姐’。你若再‘殿下长、殿下短’的,我可真要气恼了!”说着故意板着脸。她如今在忆晗面前无须装成男子,又仗着一层公主身份,自比寻常要强势了些。只又天生一副童颜,佯怒起来似极闹别扭的小娃娃,实叫人生不出俱心。

      忆晗一时哭笑不得,姑且不论自己比她年长,单是叫了她十几年“哥哥”,忽然改唤“姐姐”,便觉甚为奇怪。却不知又缘何,一对上那副轻嗔薄怒、稚气小儿模样,自己便横不下心拒绝,因是默然颔首,勉强答应。

      欣云这才笑逐颜开,满意点头,直以为亮了这层公主身份也不见得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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