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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楔子·望江楼(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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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农夫何俊四更时分便候在万里桥门外,待到黎明城门开,赶着拉车的小驴悠悠地进了城里。往常走的路线约过三分有二,柴薪便消去大半。
到了府河南岸的三官街口,东边天际微泛霞光,卖柴的少年顿了顿脚步,望江楼遥遥在望,往常接应的府中小厮却不见踪影。
小农夫等了片刻。自他承父业接下卖柴薪的活计至今已有三年,篁府每隔一日从他手中添置合适用度,鲜少有无需之时。何俊头几次交易时曾疑惑过,偌大的篁府为何用度甚至不及三代之家日常所需。小厮被他缠问,好脾气地解答:篁府坐拥百亩竹林,柴薪只做厨头备用,自然不需要太多。
猜想时近盛夏天干物燥,竹炭有所剩余,何俊拢好木柴,喂小驴吃了两捧干草,随后牵着它往出城的方向去,一边走,一边数清剩余木柴捆数。
他承父业以来,每日薪柴买入有数,卖出亦有数,篁府今日余下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幸运,或许仍可在未至城门市口前便把生意做完了。何俊想着,迎着高升的日头哟喝起来。
“最后十二捆木柴,先到先得咧!”
刚走去两个路口,何俊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小柴倌,小柴倌!”
何俊回头看。
唤他的人已过中年,穿深色短褂,镶边和腰上系的腰带却是浅浅绿色,间缀略深的翠绿竹叶纹路,走近了便看得出用料与普通百姓大不相同,正是篁府中的厮役。
自称戴右的厮役虽不是平时接应他的人,但一样的和气,比寻常人多了几分见过大场面的气度,待小柴倌也是彬彬有礼,丝毫不见大户人家府中厮役待贩夫走卒时盛气凌人的轻慢。
何俊见戴右目光在小车上一扫,微摇了摇头,心道他仍按往常留下最齐整干燥的木柴给篁府,应不是柴品问题。他向前一躬身,待厮役解答。
戴右冲他一拱手,道:“府中今日贵客登门,这柴薪可能不够。”
先前听闻镇王领五十亲兵造访篁府,也没见小厮说不够。何俊正疑惑着,听他又道:“府中上下都在做接应贵客的准备,人手实在不足,可否麻烦小柴倌晡时前后再送三十捆过来。”
他说着,向何俊手中递了块碎银过来。平素接应他的人也会给他足量柴钱,均不及今日慷慨,何俊一掂重量,笑眯眯收入怀中,点头说好。而后,不等厮役开口,主动请缨道:“那这十二捆,小子先帮您送去府上吧。”
戴右思忖少顷,又一拱手:“麻烦小柴倌了。”
府河蜿蜒至锦城东南交接锦江处阔似半月,河面宽广形势平缓。老一辈人有印象,当年锦江东西往来的舟楫都要在这里停船添补,盛极时日渡百船,大有与北码头分庭抗礼之势。又因府河两岸多佳丽,四季花开不断,东京来的风雅才子触景生意,为之名曰花津渡。
这渡口若经营得当,本可提前几年把城廓往外再扩二里,却因前朝望江楼的修建,一夜之间没落了。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西南王由先皇领命,圈南岸地五百亩,遍植各地快马送来的竹种。更沿府河大兴土木,筑起一道城中城墙,后遣三百工匠昼夜不休,历时七十二天建成七层高的望江楼。
锦城土地肥沃,竹种一破土便是见风长。西南王下令封渡口后不到半年,竹指青天,楼望百川。
府河遥望锦江的花津渡,十里江面从此波澜不惊。北岸杨柳垂青,散布人家,南岸幽篁深深,高过萧墙,唯有望江楼独树一帜。
锦城人对望江楼讳莫如深。
传闻说望江楼的修建并非为达官贵人或甚么天潢贵胄,里面关着的乃是辅佐过叛军但在最后关头变节的妖人。
蜀中之地多神魔,自先秦即是。
蜀地西临吐蕃诸部,南接佛国大理,多方妖异虎视眈眈天府之国,幸以天险相守,绝蛮夷于剑门。又因此,寻常百姓若家中稍有余闲,送孩子念的非是诗书庠序,多会携香带油加三两碎银带垂髫小儿去青城山下的子孙庙拜读经文,学几句驱魔吓鬼的咒语来。
正是熟稔鬼怪神魔之事,才会对望江楼中的妖人丛生出漫无边际的幻想。
传奇话本中或讲楼中妖人身长百尺,宛若青蟒。或说妖人长袖蔽天,呼风唤雨。说书人不耐话本老一套,有时现场添油加醋,说这妖人乃不世妖王,手下妖兵鬼将千千万。旁人问为何拥有千千万妖兵鬼将,却要屈居小小望江楼。说书人心念电转,一拍过板石言道,那竹林有仙家护符,妖王无可逾越。
千般传言万般谣说,说书人止语最有理。
细心人瞧了,望江楼横竖府河南岸数十年,妖人虽未现世兴风作浪,然各司使乃至各公事到任之初均会大张旗鼓领亲兵造访,使近年来变节妖人的传说添了褒贬各半莫衷一是的色彩。
有说楼中妖人大约是贼心不死,妄图揭竿掀旗;也有说楼中披罪之身协各司长官镇压蜀地妖魔,造就功德,洗罪涤孽,却是放下屠刀有望成佛。
望江楼所处百亩竹林,庶民望江楼三字不敢提,便随府内厮役叫法以竹府、篁府替代。本地人对望江楼避之不及,外地人来锦城,却都要就近观瞻高楼。日子久了,它周围逐渐建起街坊,不再是无砖荒野。
若听到有人招三唤五要去看望江楼,不消想,定是外来者。
竟成了风景名地。
小农夫在这府河南岸的大道走过上千次,篁府门头却从来没见过。今次由篁府厮役戴右领路,才知入口藏在深深幽篁小径。一扇竹木编成的薄扉松松垮垮系在不及何俊胸高的木墙机枢上,朴素得像是农家篱笆上糊弄了事的柴门。
这应该是侧门。
何俊踮脚往深了看,通往幽处的小径在高耸入云的竹林间若隐若现,五十步开外,一道杂草丛生的缓坡将卵石铺就的小路彻底吞没。
驴车方停下,戴右也不言语,左右腋下各夹一捆,手里又拎了两捆,五六十斤的木柴负在身上毫无承重之感,轻比鸿毛般地和戴右飞去薄扉后停着的独轮小车。何俊窥了门后风景,倏尔收回目光,他年少力薄,只能抱了两捆往小车走。
然而他前脚刚踩上门前的泥土,便觉不对。
仿佛陷进淤泥,越使劲越有一股力道牵引他深陷其中,动不得分毫。小农夫心下大骇,不由“啊”了声。戴右方才码好柴捆,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几步来到跟前,从他怀中接过柴物。
“有劳。”
二字脱口,厮役借动作往他肋下一点。
何俊往后退了两步,地面平整结实,动静皆宜,哪有前一时笼罩全身的怪力。他悚然抬头,再看日光难透的竹林阴影幢幢,阵风穿过其中,轻飘飘的竹叶似被拂弄,齐刷刷地往一个方向飘动!
小农夫吓极了,而彬彬有礼的厮役也换了张面孔,冷声说道:“若无家主许可,任何人踏不得府内半步。”
厮役从小农夫身边绕过,迅速将剩余的柴捆丢进门后,才和缓了神色,道:“小官人下午来时若无人接应,可将柴禾就地放下,自会有人来取。”
说完,双唇微微一嘬,打了个尖锐的唿哨。
一匹深色高头骏马随声飞奔而至,到独轮小车旁戛然收蹄,不慌不忙地等厮役将柴薪捆绑整齐,又把独轮车套上鞍尾,翻身上来,载着他绝尘而去。
篁府西南阔而东北长,绵延府河南岸数里,竟需骏马交通。
小农夫愣了半晌,直到冷风又起,后背沁凉,才发觉汗湿了衣衫。
晡时前,何俊提早来到约定处,花了一刻钟将柴捆卸下码整齐。薄扉半掩,他站在柴堆前守候半刻,终是鬼使神差地往前凑了一步。
后脚方落地,忽然间听马蹄和着铃铛声响由远及近,小柴倌连忙作势弯腰收起地上的麻绳扔进小车。仔细分辨,原是他来的方向。
另一匹马转瞬间驰入眼帘。马额前挂着银链小铃铛,远远尚且有清脆响动,及至围墙,反而声响低至微不可闻。
骑手到他面前微微一顿,随即策马越过三尺余高的门扉,消失在丛丛竹林。
小农夫看得真切,那非是七尺男儿的骑手着对襟窄袖短衣,浅色长裤与踩马镫的腿脚则在膝下一同被长筒皮靴包裹。他平日走街串巷,当然认得出对襟翻领是胡服特色,而大夏天穿皮靴的,也是吐蕃来的夷人多见,关内人断无此自虐癖好。
骑手眼眸与胡服主色近乎一色,蓝中带绿,绿中泛蓝,一双浓黑细眉压得极低,愈显得鼻高眼深,去往望江楼内的女骑手竟有几分夷人面相。
令小柴倌手足冰凉到家的,并不是妄图闯入望江楼地界时险些被人撞破。
他在女骑手的身上看到了一团雾气。
那雾淡淡的,萦绕周身似有似无,却无论动静如何也难以散去。
何俊推开自家家门,父亲躺在竹席上,眼睛半开半合,同骑手一样,也有挥之不去的淡淡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