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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楔子·望江楼(其三) ...

  •   布置好七楼望江阁的迎宾台,一看天色,已到了和小柴倌约定的时辰,戴右嘬唇唤来赤马绿耳——家主先前叫它驴儿,镇王送来的西域良驹灵性得很,不满从千里马生生降至长耳朵远亲,尥了好几次蹶子,戴右恐另起名字惹家主不高兴,于是拔高了调,叫它绿耳。

      兴许马中也有先辈英名代代流传,明明通体棕红的马儿冠上周穆王八骏之一——“绿耳”之名,一口气功夫从不听人言升格到善解人意。

      戴右甫一上马,尚未有所表示,绿耳便载着他去往西侧门。

      家主对贵客重视得紧,先说蜀中四面环山,平原积热难消,迎宾的地方应放在观止潭,取近水处解暑之用。隔日又说水边湿气重,贵客极善抚笛弄声,不如移至书亭,取琴与之弹奏一曲合雅意。再隔一日,却说客人将于满月之夜到来,何不登高楼揽明月。

      府内人手本就不多,除去灶头和马夫,只有他和吕□□得上用。

      家主朝令夕改的作风非一日两日,常想一出是一出,胜在转眼就忘。今次却嘱托众人一定要办的隆重,戴右和吕左仓皇了两日,担心无法胜任家主安排,于是连灶头和马夫也拖下水,和他们一起爬高楼。

      持续三天的人仰马翻恐要到贵客来才能平息。

      戴右不禁捂胸长吁,然气缓缓出到一半,被迎面而来的人马打乱了节奏。

      西侧门近府河南岸大道,离市井近。府内人外出时方便就近取路,回来当然也按原路。

      来者气势汹汹,不仅无避让之意,连速度亦分毫未减。戴右匆忙间扯辔头退至丛竹边,那人快到跟前才往对侧闪了少许,隔着半条路,戴右仍被飞驰而过的威风刮得脸疼。

      一口浊气岔在喉咙,又被他吞了回去。

      家主近日心情好,大赦府内,也找了由头派青竹出外放风。

      瞧她夷人般雪白的面上罩了一层愠怒至极的青色。许是憋了多时的烦闷不仅未在府外得到纾解,反而吃了大亏。

      观止潭捞出的姑娘自昏迷中醒来至今有半年,在府内是一尊石像般的存在,无论家主如何逗弄,她冷面相对岿然不动。最多三五不时想方设法要出去,却未像方才那般怒形于色。

      回想起清早试图闯进篁府的小柴倌,戴右额头青筋猛地一跳,无端预感到疾风骤雨的到来。

      和那贵客有关么?

      不。

      戴右将柴倌码好的木柴移到马拉的车上,刚欲离去时,忽然福至心灵,回头看到一人闲庭散步般走在卵石小径上,到薄扉前轻轻一推。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戴右拎着缰绳后知后觉——篁府竹林有障眼法,能进来的皆非常人。

      该是家主念叨许久的贵客到了。

      不及戴右揩去手中脏污,那人先细心地将竹门合上,而后略略弓腰,拱手道:“乐府顾及,叨扰了。”

      听声音,姑娘年岁不大。

      戴右连忙回礼,眯眯眼粗打量过去。

      分明是劲装革履的便利打扮,偏生掩不住从头到脚的和润闲情,眉眼间仿佛盛了江南婉约清秀的河川,万般海阔收入唇角。

      即便不与府内那三九天冻出来的雪人相比,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好姑娘啊。

      迎宾之事,眼下看来只有家主乐在其中。

      连贵客本人,都被这番隆重的迎接震慑了心神。

      戴右去西侧门取柴碰巧遇到了平江城来的顾姑娘,让绿耳先送柴回去报信,自己陪她在林间小道慢慢走了一段。

      满打满算不过半个时辰,西院已然变了天。

      篁府平素鲜少有真心实意的客人上门。不是心怀叵测的郡王使臣,便是图谋不轨的宵小之徒。府内厮役与家主一脉相承,对客人冷淡得很,往往连几凳都不愿提供,心情好时容人在北正门的羡鱼阁站一会,心情不好时来者方叩门,便有人端茶出来送客了。

      乐府顾及的到来,家主遣仆使役,礼数算不得周全,心意却使全府上下犬马不宁。

      戴右方才侥幸,贵客既至,迎宾之所当一锤定音。观止潭也好,书亭也好,楼阁也好,择一处便是。

      但他显然低估了家主的柔肠百结。

      嫌厮役们动作太慢,家主亲自上场。

      将西院四角结上连串的大红灯笼不说,飞檐斗拱与影壁上皆挂红披彩,须弥座浮雕中燃起高烛,青石砖路铺满不知何年月官府送来的绸缎,香烟缭绕间片片飞花飘零落地,真可谓锦上添花。

      下人们住的西院尚且如此,火光四射的高楼是何种场景,戴右不敢去想。

      家主对“隆重”二字甚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戴右牙疼般地抽了口气,尚未来得及介绍,便听顾及问道:“可是我来的不巧,贵府近日有喜事?”

      “吾主闻贵客将至,恐寒舍鄙陋,特做多番布置,万望贵客不嫌。”

      口口声声的“贵客”再加上眼前一片红火光景,戴右见客人眼中流光闪转,似乎兴起拔腿而去的念头。

      顾及确有逃走的冲动。

      但她一抬头看到高楼上冷冷望来的一双眼睛,便捺下了香烛燃烧时冲向鼻端的诸多不适,笑道:“贵府待客之道令我十分惶恐。”

      戴右干笑了两声,绞尽脑汁想回几句中听的话,冷不丁感受到头顶丝丝凉意,他随即也看到了那人。

      “青竹姑娘!”

      叫出那雪人名字的是刚到府内的贵客。

      青竹脸色更寒,于二人瞩目中甩袖而去。

      戴右眼皮跳了又跳,最后在“麻烦大了”的不祥预感中慎重择言道:“青竹姑娘出身西域,与中原习俗相去甚远,且非是关内人脾性。若有冒犯,小人代她向您赔不是。”

      “无妨,是我来时路上冲撞了她,该是我先赔礼才对。”顾及不以为忤,低头笑笑,捏紧了袖中的半截黄玉。

      戴右眼一黑,突地想家主快些败兴,他当亲自送伊归乡。

      过西院后穿一片竹林,再经寸阴书亭,即至八风堂尾凉风堂。望江楼在东院,高楼下八风堂首尾相衔,呈围合之势绕其周遭。

      戴右请顾及在凉风堂歇息,自己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东北融风堂敲钟唤家主。他猜想家主收整完东西院,应在望江阁候客。

      果不其然,等他回到凉风堂,正见家主手扶长索,虚踩着高楼的飞檐,一袭绯衫随风鼓起,与各院大红灯笼如出一辙的招摇。

      顾及见了篁府家主,省去诸多礼数,兔起鹘落三两次起落便登上七楼望江阁。

      怨不得青竹吃她一亏。

      戴右方生出惋惜和敬佩两种情绪,森冷的目光便不知从哪个角落的阴影直直而来,盯得他瑟缩肩膀,心道幸不辱使命,现下该送柴上楼了。

      他刚要收手而去,望江楼高处飘来模糊不清的呼唤:“青竹,上来。”

      戴右抬眼看到不高兴走出暗处的胡服姑娘攥紧了拳头,一口气提上来咽下去,似是恼恨自己达不到那外乡人的矫捷,只得老老实实爬楼梯。

      稍后,戴右送茶点和柴薪上去时,偷偷吃了一惊。

      往常疯疯癫癫的望江楼主在客人面前换了张面孔,难得的冷静自持中显出了多年未见的风韵——到处飘的眼神若凝之一处,精气神便从懵懂无知的混沌倏地转为登高望远的恬愉。

      所谓目光灼灼,锋芒不煞芳华。

      只是强提起的精神好似侵吞了她的气力,印堂处黑雾若有似无。

      戴右见家主这幅模样,连问候客人的话都忘了说出口。蹑手蹑脚将柴禾点燃,斜眼瞥见青竹倚在阁楼门柱,又无端生出此人好日子到头的想法来。

      家主同客人自用过简餐,便秉篝火长谈。从日落到深夜,戴右摸准火候上来添了几次柴,保持炉子里的火焰熊熊燃烧。

      光是添柴的片刻功夫,戴右已不胜其烘,汗如雨下。家主口中时有寒气呼出,客人也不时伸手探火取暖——离火最近的主宾二人犹自惬意。要不是看到一旁的青竹,戴右真要怀疑是否应了高处不胜寒的咒语,望江高阁凭空变出冬夏颠倒的极北世界。

      他瞧得仔细,初时青竹还能硬撑,到后来三层衣裳湿透,小腿部隐隐颤抖,眼神亦有迷离之相。然家主或是未能体恤青竹凡体之苦,打定主意要她作陪。

      主宾之间的会谈,戴右来往多次,要说一点内容没听到也不太可能。

      家主提到枕乡天翻地覆,那客人应声说主人护内心切。

      家主说披罪之身,那客人便回“欲刚者柔守,欲强者弱保”。

      ……

      时近夜半,戴右堪堪修好“非礼勿闻”的功夫,家主却叫住他,让他修书一封明日送给仲历小儿,说望江楼愿派一人去协助提刑司,让他提前做好安排。

      说这话的时候,家主望着青竹。

      而那贵客,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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