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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楔子·望江楼(其四) ...

  •   翌日,笛声早早从书亭散开。篁府的人不大通乐理,只觉得笛声绕在耳边挠痒痒似的,舒缓却自有力道,说不出的舒服。

      寸阴书亭接南院和东院,是去西侧门的必经之路。

      昨晚青竹因脱水力竭,家主留她在楼里休息。顾及惯常早起,府内周游了小半圈,听厮役说青竹姑娘醒来了,立时从羡鱼阁折返回书亭。

      此时曦色初开。

      至着胡服的姑娘踩着入土三分的步子走来时,天光已大盛。

      顾及看到青竹,收了音放下尺八,向她露齿一笑:“一起去吧。”

      先前天大不服聚成的敌视先随笛声去了大半,再看外乡人的笑容,剩下的也烛光不与日争辉地散去了。

      “哦……好。”

      要去的地方在城南郊区。

      虽是领望江楼主重檐的指派,二人骑着马,带着去野外消暑的怠慢,比两条腿快不了多少。顾及对锦城不熟,青竹也不认路,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前面飞的折纸白鹤先从西侧门去府河南岸大道,走花津桥到横向的文成街,再往西走,及南大街,笔直到头就是南门。

      天色渐因大块乌云变暗下来,空气趋向濡湿闷热,路上几无行人。挑扁担的小贩脚步匆匆,见了骑高马的姑娘只是咂咂嘴,又驼起背来。

      过南门外的万里桥,葱郁山林与篁府万丛幽篁相比又是另一番风味。泛油光的叶子青翠欲滴,风中摇曳的枝条细长,有股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昂首不弯腰的气节。

      被抛在城中的乌云顿了顿,随倏然而起的热风跟着她们往城南。

      顾及对路上一切都有种善意的好奇,而青竹却非如此,凝结成团的湿气实在讨人厌,方才出外采风的闲适消失太快,来不及让人多品味。

      目的地仍遥无边际。

      顾及见她时而策马狂奔数丈,时而又在笔直的路段走出盘山路的百转千回,心下对她的急性子更为了然。

      非是天气故。

      重檐提到过她的来历,说她是从西海蛮夷之地来,险些做了奴隶——右臂的烙痕尚新,兴许是烙铁刚落下便被她逃脱,伤口愈合后留下浅浅伤疤,依稀认得是长出错落尖刺的扭曲长虫,属地一些关外商队的番邦奴隶常有此标识。

      又说她骨节柔软不似活人,怕比练了易筋经的少林和尚还要能屈能伸。

      顾及未敢当她说笑。

      青竹因何坠入锦江,并阴差阳错流落篁府观止潭,重檐说她记不清了,只在最后落结语:“那姑娘来望江楼,不好说侥幸死里逃生,反倒像万般劫难要由此开始。”

      说话间,一壶酒下肚,眼神自始至终未曾往那摇摇欲坠的身影投上一瞥。

      想起昨夜与重檐的言谈,顾及在袖中摸索了片刻,摸出一物,而后拍拍坐骑长颈,追上前面的人。

      “嘿!”

      热汗湿透衣裳,青竹绷紧的唇线却透着不愿屈服暑热的倔。她见外乡人毫无狼狈之相,愈发不服气。

      “接着。”

      待物什到手,仿佛从手心开始,渐入北国雪地,烦人的溽热片刻间消弥殆尽。

      随之,外乡人的额头上沁出了细密汗珠。

      原是有稀奇宝物护体,没什么了不得。青竹得了结论,不愿白占别人的好处,又将那枚小小石子丢了回去。

      顾及接了回来,看她神色放松,便不再坚持。这姑娘以其年岁而言,前半段比寻常人多灾多难,死而复生后,身心性情倒一日比一日刚强。

      就怕往后刚强过了头,所有的重担都要独自承受。

      你来我往间转上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前面的纸鹤在半空盘旋两圈,飞向一户人家的院子。

      青竹在前,认出院子里劈柴的少年有几分眼熟。那少年闻声抬头,顿时变了脸,拎起斧头要往屋里钻。

      原来是昨日在西侧门前的小柴倌。

      顾及刚打算提醒她莫轻率行事,见青竹手撑马背,一个鹞子翻身,眨眼间落在门前,比少年还快上一步。顾及只好也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两人面前。

      未料那少年定睛瞪着青竹,手中砍柴的斧头作势抬高,虽有斧子壮胆,小柴倌脸上不减惊惧:“你们,欺负人欺负到家里来了?!”

      小少年说话时,青竹微微侧耳,稍后见他仗利斧借胆,面上也没有被忤逆威胁的怒意。

      她从柴倌眼中看到了恐惧。

      非是对她的恐惧。

      顾及看少年是瞪着青竹,但青竹眼里,小柴倌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东西。

      青竹侧身推开了身后的门扉,门后是间一眼望穿三面草墙的陋室,断腿桌子和瘸腿木凳七零八落,凑不出一整套。东边地上则铺了张细细打磨过的竹席。

      小柴倌的视线越过青竹,落在在竹席上。

      上面躺着的男人含胸蜷身,约莫过了中年,粗衣裳下露出的手腕细得只剩骨架,敞开的领口间也看到一排排胸骨凸显。瘦到脱形的脸看不出原来模样,眼睛半开半合,注视着门开的方向。

      小柴倌骤然发狂,睚眦欲裂地举起斧子向青竹劈去。青竹眼皮微动,稍稍低下头,右手往后一送,将系在腰侧的长剑卡在少年腋下。

      利斧悬在当空,青竹这才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利剑也出了二寸鞘,一道寒光映上面部,眼瞳因此泛出幽幽蓝光。

      青竹从他手中夺过斧子,生硬地问了声:“你这是要做什么?”

      少年被那双妖瞳盯着,先是怕到极致,泗涕横流,护身的利器被夺,反而激出所剩不多的血性。

      “妖人!你要杀就杀吧!”

      顾及置刀斧往来的争斗于不顾,径自绕过他们来到竹席旁,屈膝蹲下,伸手探骨架人鼻息。

      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顾及从袖中取出如意玉,断成两截的黄白宝玉光彩不减,若凑近了,还能看出龙口中衔着的红珠内部光晕流动,似乎万千宇宙生于其中。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玉石,珠子中一缕烟气盘旋了几圈,随即从红珠表面浮出。

      凝成一股时,烟气若被无形气流牵引,飘入骨架人鼻内。

      “俊儿……”

      小柴倌正和青竹僵持不下,起初当那声呼喊是蓝眼人使出的妖法。待到青竹让开身,他看父亲在另一位姑娘的扶持下坐起,向他招手,方知此景非梦。

      父亲昏迷迄今,有四个月时光。

      “三年前家父不慎摔断腿骨,我便接替家父去城里送柴。我自幼丧母,跟父亲走街串巷,和大伙也混了个脸熟。得知父业由我继承,老主顾很是照顾。两年多下来,总算还完了旧债,与父亲伤前生活持平。”

      “我从城中回来的时候,父亲尚还安好。那天天气有些落雨,父亲旧伤肌肉抽痛,我便给他烧了前两日晒好的柳芽。”

      父亲先前做事是周到妥帖,有口皆碑。何俊做柴倌,手脚麻利嘴巴甜,也很招人喜欢。他父子俩的事情老主顾颇为上心,会帮何俊留意治腿脚疼痛的偏方,哪天碰到了便交给他。

      多是些便宜好取的方子。

      譬如麦麸、醋、花椒与艾子熬煮,装入脚婆热敷。

      再如烈酒泡老姜,擦于伤患处,用手指揉搓开。

      或趁春夏时节,寻山间芥菜,捣烂后敷在疼痛部位,尤可去骨节勾结磕碰时的响动。

      何俊无论从何处听说,总要在自己身上先试过后,再用于父亲伤处。乡亲们介绍的方子朴实,且原料处处可寻,但效果奇佳,总能为父亲祛除伤痛。

      二月初,寒冬刚刚过去。

      何俊送柴到城东,听人说附近有棵老柳树活了上百年,今年又发新芽了。

      老树发的新芽,尤其对四肢挛急有舒缓作用。何俊送柴过去后,特地在附近寻了几圈,终于找到那棵老柳树。

      果然是老当益壮的树木,新叶子比其他地方青翠不说,枝条茂盛,一簇敲一簇。何俊一心为父亲着想,从柳树上捋下来的皆是枝尖处最嫩的细芽。又想起听人说柳枝加桑枝熬煮泡脚,也有祛痛奇效。于是爬到高处,掐了三五枝,同柳芽装好,一起带回去。

      “父亲刚喝下去时觉得还好,到了晚上……”

      何俊紧紧握着父亲瘦骨嶙峋的腕子。

      到了晚上,父亲变成了那副模样。

      眼睛半开半合,看似神态安详,但无论怎么叫唤也没有半点回应。吃食无法吞咽,人一日比一日消瘦,请郎中来看过,都束手无策。

      父亲的事情传入附近道观的道长耳中,道长念小柴倌孝顺,便帮他写了几张黄符,说父亲应是得了癔症,让他把符贴在父亲胸腹处。小柴倌依言照做,父亲神智虽无好转,但总算能吃几口流食。

      延续下父亲的性命,何俊每日除了收柴卖柴,还要到处打听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癔症病因为何,解法如何。

      不知怎地就打听到了望江楼,便要去锦城人避之不及的篁府打探。

      功败垂成。

      何俊对青竹极为仇视,父亲虽是经来人帮助才清醒过来,他仍朝青竹瞪着两只牛眼。

      父亲醒来后,她周身的浓雾似是更强盛了些。

      过了一时,骨架人反握住小柴倌的手,吱吱呜呜不知说些什么,松垮的皮相硬是拼出一副难为情。

      不等何俊说话,顾及抿唇一笑,拉着青竹拱手告辞。

      听顾及讲到这儿,郎中眉眼弯弯,笑问:“四儿何时连他人五谷轮回之事都了如指掌了呢?”

      顾及初时面沉如水,后见郎中笑不够似的,便佯装恼羞,郎中在她唇上一啄,留着两分笑意,才掐掉了这段极为不雅的节外枝。

      “那莫二娘原是看守老柳树的树值吧?”

      但凡人间的树木长过百年,便会有附近高寿的老人脱胎作为树值,避免巨树过于发达的根系误饮了生人的人气。

      “青竹那是第一次被重檐派出去,她一介肉眼,混淆了罪魁祸首并不意外。”

      “幸好四儿赶得及时,还有得好救。”

      顾四颔首,心下不由感激郎中面面俱到。

      六哥殁前,下旨恢复她旧姓,现下她姓随大宋江山,名则音同今上——赵煦到底还是留了份责任给她。

      关乎赵家江山,她断不能袖手旁观。

      只是不知重檐会否真的应她所求,庇佑赵家西部十二州?

      顾及的游移尚未表露在外,乐乔便知她心中所想,伸手指向卧霆池。

      “你看雷误就知道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偏方没有科学依据,请勿私下尝试。
    求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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