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5、且·世有三香（其一）

　　“章评事，茂州的案卷都是你来批阅，为何独此一桩题刘雍的名？”

　　夏日困倦，燕九正用心和周公搏斗，听到有人点名，忙不迭地聚气回神，强行挤出个当值官员该有的严肃表情，才抬头对上指名她的同僚。

　　卷宗旋即“啪”一声落到燕九的案上。

　　评事监仅有三人，令评事青竹丢给她卷宗后便低下头继续审阅卷宗，而霆评事正不负其号地打着雷霆般的鼾声。

　　霆评事武威传闻之前是清律司的职官，官署被废，松散习性却在他这里得以传承。霆评事随时随地说睡就睡，睡着了雷打不动。

　　还大言不惭说这是独特的修炼法门。

　　清律司的诸卿竟然是这样子，怨不得要被先帝废除。

　　燕九啧去胸中闷气，扫了眼题目，登时竖起一身寒毛。

　　茂州异蛇。

　　燕九甩虱子般地把卷宗扔回去，理直气壮回道：“我生平最惧长虫，所以拜托刘先生帮我阅案。”

　　青竹“哦”了声，揉揉眉心，继续审阅堆在案头的茂州旧宗。

　　评事监一干整日偷懒摸鱼的同僚中令评事甚是惹眼，霆评事有天下午醒来见她伏案苦读，赞曰：“真乃评事监一根青翠的砥柱。”

　　刚直不阿，卓尔不群，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因令评事青竹的来头实在高深莫测，隐隐中攫去了雷评事权威，在评事监说一不二。

　　从各地送来的卷宗来看，蜀地近些年算得河清海晏，提刑司官员复查定论的案件或以意外，或以流窜凶犯结案。本应无甚关紧。但其他官员翻来覆去找不到疑点的旧案，若经令评事过目，不几日便列出一二三四点蛛丝马迹。令评事说要复查的案子，若雷评事虚意应允，却不派僚官去做，她便仗镇王府特批的行事令，独自去查，总能查出苗头进而抽丝剥茧，令死者瞑目，使蒙冤者昭雪。三番两次之后，青竹若有上报，雷评事必慎重以待。

　　号、文二位评事便是因她前月上报的两三宗绵州旧案，迄今仍结伴在绵州漂泊。

　　过了会儿，燕九正要放弃和周公的抵抗，冷不丁听到对面飘来一句：“我今晚上报雷评事，此案有必要重审。”

　　燕九在心中哀嚎，终于知道为何诸评事舍了评事监这处喝酒下棋的好地方，大热天要顶着骄阳烈火去外面陶冶情操，巡查治安。

　　谁若在评干厅无所事事，谁批阅的案子便会更容易被青翠的砥柱盯上。

　　提刑司八评事以“雷霆号令，星斗文章”为号，负责交叉检阅旧案悬案，有时也会因为宪台或王府传召，参与调查即时发生的新案子。

　　评事监一票闲云野鹤的羽士，行事随心所欲，颇有魏晋名士的风采。有些官员看不过去，上报宪台，说皇粮养懒臣，实有负朝廷，有负苍生。隔不几日，上报人家中闹出鬼怪野狐作祟，非得请评事上门一趟才得安宁。

　　往复几次，评事监的行事作风再无人敢中伤。

　　谁能想到安抚了外敌，内乱却因一位令评事骤起丛生。

　　七评事心里苦。

　　七评事不敢与外人道。

　　燕九去年和令评事同时选入评事监，但因恩师徐文权去年年中甫任汉州知州便不小心招惹了麻烦，她向上头申请延缓到任。在汉州外练了大半年，今年三月初才返回锦城。

　　彼时令评事尚在外地办案，同侪见燕九乖巧可爱，教她许多评事监为官处事的法门，尤以远离令评事青竹为重。

　　重中之重。

　　几日后，令评事回评干厅办公。燕九儿早跟一干同侪学会准点下课，不等钟声响，诸评事已收拾好礼囊准备开溜。

　　燕九腿短些，又是后辈，自是最后一个起身，跟在文评事后头。

　　令评事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那时已有不妙预感，奈何不能逾越前辈和上官，只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慢慢走。

　　令评事却在她后脚要跨出评干厅门槛前，唤了声“燕评事”。

　　前面几人一听见青竹声音，哪还管尊卑有别，各个拔腿走得飞快。平日温吞吞的霆评事甚至后脚冒烟儿，一鼓作气赶在雷评事之前冲出了宪司府。文评事还算仗义，回头睇给燕九一个同情的眼神，无声道：“小章评事，珍重。”

　　评事监当值，各评事以号为称，私底下关系好的，才呼名字。

　　燕九儿心想固然你我都是泱泱魏阙难得巾帼，也不可如此这般结党营私——想了想，又觉得人在江湖，需放下身段好好交朋友。

　　反正她想逃也晚了，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燕评事心间千言万语跑马而去，那厢令评事已阔步而来。

　　令评事问：“章评事可知‘婆块’是何物？”

　　她说话时眉心皱出一簇柳絮，燕九儿看了，耐下心，笑答：“不知。”

　　令评事泛着蓝的眼睛里攒出了太多疑惑，她道：“雷评事说你最懂吃食，要是连你都不知道，那恐怕没人知道了。”

　　说罢，她忽然绽出讨好的笑：“烦请章评事再想想？或你同我去市里看看？”

　　燕九还是头一次见她笑，心说鳄鱼的微笑莫不如此。但平时板着脸的令评事已如画师描摹出梦中人的那般精妙，一笑，更似画中人款款走出画面。

　　活了。

　　要是多笑笑，说不定大家或许会多担待她的严苛。不过诸评事多为修道之人，不思嫁娶，美人计派不上多大用场。

　　燕九东想西想，神思恍惚间不忘记雷评事一笔账。

　　“走吧，买好了我送你回去。”

　　尽管燕评事连声呼喊“不知”、“想不起”，还是被力大无穷的令评事捉去手腕，要她一道去西巷子市。

　　宪司官员竟出入市坊，成何体统，让老通判知道了又该冲她吹胡子瞪眼。想着老通判气成老乌龟的模样，燕九偷笑着，竟答应下来。

　　为一时臆想的乐趣付出大半夜艰辛却是燕九始料未及。

　　青竹只知那小吃叫做“婆块”，问她什么色泽，什么味道或由什么材料制成，一概答不知。

　　燕九冷声嘲弄：“阁下阅案时可比这精明多了。”

　　青竹忙又送上笑脸，连连拱手说“抱歉”。

　　燕九头痛得要命。

　　后来找到大半夜，才连蒙带猜找到“婆块”——王婆脍鱼。

　　这混血的令评事汉字识得多，读写尚无碍，听话传话却容易断章取义。

　　燕九疲乏至极，逞口舌之快地点评了青竹的汉话。

　　青竹得偿所愿买到“婆块”，笑着承下她的评判，言道“以后会努力学习”。还不忘给章评事送上一份作为谢礼，并依言送她回家。

　　章评事坐在稳稳当当的轿子里，一手揉腿，一手拈鱼脍送嘴里。那滋味在唇舌间化开，忽教她生出“令评事并非表面那么不通人事”的想法。

　　脍食乃是新近几年从京都传来的吃法，将生肉或鱼片削得极细，配上特调的佐料，拼装成盘。王婆家脍食所用材料皆为万中挑一的上等，且一条鱼或一头牛所选取的部位不过细细一条，是商贾巨富才吃得起的稀罕玩意。

　　凭燕九的俸禄，怕得攒上一年才敢踏进王婆家铺子的门。

　　尝到甜头，燕九后来又陪青竹走过几趟西巷子市，自认为和令评事攀上关系，得她网开一面。

　　燕九重重地叹了口气。

　　谁晓得她还是公私分明，盯上自己了。

　　令评事置章评事戳破天际的叹息若罔闻，她用朱笔圈点出茂州异蛇案中的疑点，写上见解，再检查几遍后又发回给燕九。

　　章评事原先是个女道士，襁褓时父母因疫病离世，村民自顾不暇，只好把她送到青城山下的道观里。

　　所谓早起的道长有徒弟捡，白翁观的会英道长白白捡了个根骨奇佳的小婴儿，自然是当宝贝养。

　　哪知徒弟的聪慧不怎么愿意用在修行上，反而对讼断之事情有独钟。

　　自十二岁断了屋村宅地案声名鹊起，接连又破获了东西村偷鸡摸狗大案。十六岁时因缘际会帮当时任眉山县县丞的徐文权找回库银，被相中以书僮身份带在身边。后徐文权迁升知州，写了篇洋洋洒洒的万字文章，推九儿当了选人。宪台看中她修道的经历，送入评事监填了最后一缺。

　　燕九天不怕地不怕，唯因幼时常有青蛇白蛇花蛇入梦，对乡野间遍地都是的长虫类恐惧到骨子里，连井绳也见不得。

　　茂州异蛇案里通篇大大小小三十多个“蛇”字，章评事才看一眼，当即昏迷倒地，被送回去后又接连做了三天噩梦。无法，只好告假七日，委托雷评事另寻他人审阅此案。

　　替燕九审阅案子的刘雍并非评事监同僚。他乃进士出身，是成都府路提刑司近来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又是茂州人士，雷评事把此案交给他复阅，他倒也十分上心，第二天就把意见送给评事监，朱笔批曰：无异议。

　　怎到了令评事手中，又生出疑点来？

　　燕九头皮发麻，还是握着卷宗，起身来到青竹身边，道：“令评事，刘判官这几年破获了不少疑案，论火眼金睛，他不输你。你上报雷评事之前，不如先跟他沟通，省得雷评事先托人家办事，之后又说出娄子，大家面上都不好过。”

　　青竹抬头看她半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章评事所言甚是。”

　　燕九轻轻地把卷宗放回她案头，转身蹑手蹑脚地要往外逃。

　　哪知身后又传来句：“我汉话听说尚有障碍，恐生歧义，不如烦请章评事和刘判官当面沟通。要快，我约明日上报。”

　　“……”

　　再也不带令评事买吃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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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