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6、且·世有三香（其二）

　　霆评事忽然“腾”地弹起身来。

　　青竹批完茂州去年的案宗，放下笔，稍稍地活络了下酸痛的颈肩，才注意到霆评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地面。

　　时已近黄昏。

　　夕阳斜晖透过镂空窗棂，在案桌中央空地切出一片栅格。

　　怕是做梦被魇上了。

　　章评事私下里对霆评事枯坐道的修炼方式颇有微词。也难怪，枯坐道修起来太难，十次里有一次不睡着便能获得极大的精进。

　　且霆评事的职责与评事监其他人不同，其他人负责人间，唯有霆评事主行枕乡。

　　他是非睡不可。

　　霆评事若醒来是这副模样，要么枕乡遇上了十八司逃出来的恶鬼，要么有生人在不适当的时候去了枕乡。

　　青竹蘸了些茶水，抬手弹向霆评事目及之处。

　　“章评事出事了。”

　　霆评事梦呓般吐出这句，倒头再度睡去。

　　青竹这才想起从燕九拿了茂州异蛇案卷宗，已有大半时辰不见人影。评事监在提刑司地位特殊，若有事相托，其他官员须得放下手上事务，配合评事行动，断无让人久候之理。

　　她想或许刘判官外出，章评事借机偷闲被抓个正着，便听有人叩门喊道：“章评事在判官所晕倒了，请评事监来人帮忙。”

　　青竹听是听了，没放在心上，将茂州的卷宗移去身后，又从案台右侧拿了些威州的卷宗上来。

　　“即为同僚，焉有不帮之理？”

　　耳边响起缥缈无端的话音。青竹被叫喊声催得急了，端端正正把笔放好，才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隔壁提干厅大院的皂隶，看清青竹异于汉人的脸，辨认出她是评事监另一位女官，喜道：“妙了，烦请令评事搭把手。”

　　到了提干厅大院，随皂隶一路向西北角，便寻到判官所。

　　燕九软软躺在地上，周围围了一群仆役丫鬟，刘雍刘判官抄手站在门厅，丝毫不敢往前。

　　见青竹，像见了救星，上来便抓住她的衣袖。

　　“令评事，你来得正好，你晓得章评事有何宿疾？”刘判官惊魂未定，远远踮脚看着燕九，“缘何方才我刚同她讨论案情，她就‘咯’一声倒地不起了？”

　　青竹瞧了刘判官一眼，甩开他，径自进去把燕九扛肩上，刘判官匆忙让路，她又看他一眼，道：“我稍后再来。”

　　就这么一路将燕九扛回评干厅小院。

　　判官所乃至提干厅大院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评事监诸僚果然是吾辈可仰靠之势，一介女官尚如此力拔山兮，可畏可敬！”

　　“那令评事可是从篁府来的，其他人怕是难及。”

　　“也真是奇了怪了，没听说大白天好好说话说晕的。”

　　“亏得刘判官开着门，否则有理说不清了。”

　　“哈哈。”

　　青竹眼观六路，耳未听八方，不遮掩的谈论近在咫尺，她却一句没听到耳朵里。

　　回评事监干事厅小院，着软塌将燕九放下来，又在她脸上泼洒了些冷的茶水。

　　章评事好容易醒转，看到令评事期期艾艾的目光，打了个短促有力的嗝，又晕了过去。

　　“……”

　　刘判官那“咯”一声学得倒是惟妙惟肖。

　　茂州异蛇案发于去年九月，是茂州治下更富县递上来的案子。

　　更富县原来是个小镇，更夫肖老儿家的长子肖伯书寒窗苦读，后金榜题名，虽是末位，却也捞了官职做。小镇出了升朝官，进士郎读过书的私塾便蜂拥来无数虔诚的寒门学子。眼看小镇短短几年扩大到县城规模，其所属的宗关府层层申请，为小镇讨来个县治所，谐肖老儿老更夫的身价，命其名为更富县，擢更夫为县令，算是给进士郎的大礼。

　　出事的正是这位进士郎的高堂。

　　肖老儿做了两年县官担心治下无功影响儿子前程，辞官在家赋闲养老。进士郎是个大孝子，朝廷赏赐的金银财物俱运回家乡，赠予二老。

　　肖老儿前半生碌碌，幸得孝子，后半辈子不愁吃穿且家底丰厚，便惦记起早年稀奇古怪的爱好来。

　　首屈一指要属蛇羹。

　　父亲爱此物，进士郎放在心上，正巧京都里有耍蛇捕蛇的好手，名栾静，进士郎遂重金雇他去为父亲摘取新鲜蛇肉。

　　栾静此人祖上三代捕蛇，对烹蛇尤有心得，且为人风趣机智，深得肖老儿喜欢。他入更富县时，年二十，尚未婚娶。进士郎有个妹妹，少女刚开春，也喜欢上这位仪表不凡又谈吐高雅的京都捕蛇郎。

　　父亲女儿都喜欢，两厢合计，便打算把此事写信告诉进士郎，欲择日成婚。岂料信还没寄出去，反而是老更夫的妻子高氏生出反对意见，她认为儿子现今是朝廷命官，女儿怎可随便下嫁捕蛇郎。

　　糟糠之妻提起这茬倒提醒了肖老儿，他们已非贫贱乡民，一举一动都得小心注意，委实不可影响儿子，于是和栾静讲明。栾静此人磊落，答说本是为进士郎高堂做事，从无僭越之心，也规劝进士郎妹妹，要择好人家才是。

　　此事作罢。

　　到秋季，蛇蚁渐退，栾静借故告辞返京，肖老儿挽留无果，约他第二年再来，栾静应下。然而就在当天晚上，老更夫的妻子暴毙身亡，她毕竟是进士郎高堂，县内乃至府内都很震惊，亲自上门吊唁。

　　府官心眼多，带了个仵作装扮成僧人模样，假装诵经，实则上前查看高氏遗躯，果然在她脖颈处发现伤口。仵作经验丰富看得清楚，言伤口应是蛇虫咬痕，且高氏指甲嘴唇都有异色，必是中毒无疑。

　　仵作上报给府官，府官将此事婉转写信上告进士郎，同时派府县两级人马彻查此事。

　　及进士郎返乡，此案已水落石出。

　　捕蛇郎栾静因高氏阻拦婚事，心生怨恨，故下狠手，驯养毒蛇伺机戕害。高氏死后第二天傍晚，快手将他从临平县捉拿归案，严加审讯一夜，栾静签字画押，认了害高氏之事。

　　“此案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仵作验尸，缉拿凶犯的过程，以及凶犯的供述皆陈情在状。令评事的点批，恕我不能苟同！”

　　刘雍年过而立，天生判官脸，眉头下压，颊生横肉，不怒自威，一身正气凛然，连雷评事见了他都要说一句刘判官非是池中物。宪台也对此人钟爱有加，大有他日偕同返京的意思。

　　递到提刑司的案子经他之手，往往结案快且准。他年初才从蜀州升到提刑司，新案子便再没有评事监参与的份儿，凭这点，诸评事非常感激刘判官。

　　青竹见他鼻孔喷气，微微往后退了少许，轻声问道：“判官是茂州汶山人士？”

　　令评事的谈吐与她三分夷人面相略有相悖，一口汉话说得流利自然，语调清越，似仲春时节的江边晚风，不疾不徐。

　　对方即是一介女流，何苦一般见识，刘雍沉下性，答道：“是也。”

　　“从汶山府到宗关府若用步行，约需多久？”

　　刘雍听她问的问题与本案并不相关，但略一思忖后，还是回答道：“我未步行过，骑马需一日。往常遣快手往来一次约需三天。”

　　“更富县离武平县大约也是这个距离。我从地图上看，更富县和武平县之间横有一道山堑，栾静几乎是刚到武平县，就被随后而来的快手捉拿。这个时机，刘判官不觉得太紧凑了吗？”

　　令评事说话的速度愈发慢了，刘雍好几次想打断她，被她那双亮晶晶泛着幽蓝的眼睛盯着，只好捺下冲动。

　　青竹刚一收口，刘雍急急反驳道：“陈情状上更富县县令说过，他时常拜访老县令，得知肖府雇养了一个京都来的捕蛇人。当时听府官派来的仵作肖老夫人疑被蛇咬，立刻想到那捕蛇人栾静，于是县令派快手先去拦凶犯，然而凶犯已离肖府一天半夜，最后到武平县才追上他。”

　　刘雍说到急时，颧骨横肉愈加萧肃，鼻翼两侧令纹犹如刀削。

　　“唔……”青竹摸摸下巴，沉吟片刻，又问道，“那香味又是因何作为断定栾静是凶手的证据？凭县令所说吗？”

　　“非也，捕蛇人善驯蛇，凶犯所用手段乃是袭承京都驯法，焚香熏衣。府县官员均同老县令确认过。”刘判官手指卷宗人证页，接着道，“老夫人酉时三刻左右倒地，更富县令戌时到场，府官得知消息，连夜带人赶来，此刻亥时末到。县令与府官均可作证，在老夫人身上闻到香味，又差人从肖小姐处问了，那香味正是栾静驯蛇的味道。”

　　青竹揉揉眉心，她新生的疑问还未完全成形，而刘判官已端起茶来要送客。

　　恰有下官送信来给刘雍，青竹拱手告辞。

　　及返评干厅，章评事已经醒转。

　　燕九这次倒没有再一惊一乍昏过去，正巧下课钟声响起，青竹帮五迷三道的燕九叫来一辆小轿，送她回去歇息。

　　燕九住的地方与篁府顺路，青竹送她进去前抬头看到望江楼灯火高悬，忽想起戴右说今日镇王造访。索性帮燕九买了小食，又烧了热水，安顿好，方才离开。

　　青竹从西侧门回篁府，悄无声息进了西院。

　　卸下重重官服，又将颈间挂的小石头取下来，蜀地夏夜的润热顷刻间围拢上来。

　　平江来的贵客留了许多宝物，这冬暖夏凉的石头只是其中之一。

　　青竹又摸了摸耳垂，镶在右耳的牙白碎玉她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不舍得，便戴着它去沐浴。

　　擦头发时，耳边梭梭作响，险些漏掉了碎玉传出的缥缈无端的声音。

　　“茂州？”

　　青竹骤然定下心，过了会儿，她才轻轻地对虚空说：“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