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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且·世有三香(其三) ...

  •   青竹骑着额挂银链小铃铛的盗骊,慢慢走在乡间路上。

      章评事面色戚戚如菜,尽管她消极怠工,可令评事总在不近不远的前方领路。有几次她故意往小道里走,一抬头,还是能看到那根青翠砥柱。

      燕九虽是不折不扣的女道士,但换上合身便装,稍一打扮,便成了翩翩佳公子,叫路边的姑娘看她十分欢喜,丢手绢丢胭脂丢绣球,甚想马上带她回家共赴巫山之约。

      蜀地民风之剽悍,燕九最懂得。

      偏偏令评事乃关外来客,不通晓其中利害就算了,连燕九好心劝告亦不愿听。

      令、章二评事离了锦城,一路向北去茂州,要经彭、汉两州,骑马少说三五日。

      燕九一身细皮嫩肉,三五日纵马下来,哪还有命活。想她在徐文权一介武夫手下都没吃过这么大的苦,怎地现在要来受这累——就不能雇辆马车一边你体恤我,一边我关心你,舒舒服服去办公事吗?

      非要自己骑马,还偏偏穿着不招温香软玉专招烂白菜叶的翻领胡服。

      吐蕃诸部近年来时有骚扰边关,茂州百姓深受其害,对番子恨之入骨。但凡目明心不盲的都能看出令评事不是汉人,打扮上再不往关内良民上靠,这不明摆着挑事情。

      令评事马术超群,左转右扭,横竖落不到什么秽物。可苦了燕九,丢给前人的菜叶子最后都落到她马上。

      燕九好生气。

      眼看前面到了郫县。燕九一咬牙,快马加鞭,自己奔到馆驿里换了马车。

      躺在摇摇晃晃却分外舒适的马车里,燕九倏地反应过来又着了令评事的道,她那时哭着喊着不要去茂州查什么异长虫案,怎地被令评事三言两语哄骗得骑上马来了呢?

      燕九心气上来,翻身出车厢,对着令评事后脑勺喊:“令评事你公报私仇,你夹带私货,你……”

      令评事回头冲她笑笑,丢来一包精灼的鸡条。

      燕九眯眯眼,她这回看清楚了,令评事笑起来眼睛周围是不动的。

      燕九咬着鸡肉条一面想怎么会有人假笑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呢,果然是鳄鱼投胎。一面想这么大热天令评事用什么法子存放的鸡条,香香嫩嫩真好吃。

      “燕九儿好饕餮之道,你若用吃食转移她注意力,引她往你所向倒不难。但她聪明,不可过于轻薄嬉戏。以情理服之。”

      耳畔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到了最后一句突然断掉。

      青竹抬头,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青翠山脉。烈日烤得发焦的官道上没有行人,只有她们一辆马车随着路面曲直时快时慢地走着。

      路旁野花开得极艳,纸鹤飞来飞去,像蜜蜂嗅着蜜似的,直往姹紫嫣红上扑。青竹冷眼看了会儿,忽地脚踩车板,飞身过去将那不安分的纸鹤捞入手中,复回,小心地折平了塞进怀里。

      片刻后,缥缈如烟的声音果如她所愿传入耳中。

      “阿竹真小气。”

      青竹用鞭执挑开门帘一条缝往车厢里瞥了眼,章评事睡得可香,手里还不忘紧紧攥着半包鸡条。

      她小声问道:“轻薄是什么意思?”

      “……”那厢一顿,稍后回道,“让你不要不尊重她。”

      “哦,好。”

      “阿竹说走就走,连送别的机会都不留我。”那声音愈发幽怨,“还不让我看外面风景。阿竹真小气。”

      青竹心想那还不是因为家主你宴请宾客闹了一整夜,我走时你醉得人事不省,何曾有机会道别。可她汉话尚不流利,说出口变成了:“听吕左说家主天明方才就寝,不忍打扰。”

      青竹昨夜下课前将卷宗呈与雷评事,黎明时得批复,着令、章二位即日出发去茂州彻查。她四更起床早练并收拾行装,望江楼上的欢闹时时传来,至天明方休。

      家主也是无聊得紧。

      青竹离开篁府前,去八风堂转了圈。吕左戴右打扫得挺干净,彻夜狂欢只剩下满院酒气,人散去了,偌大的庭院显得空空荡荡。青竹顺酒气循到望江楼后,重檐躺在廊间,身旁七八只酒壶,酒气便从她身上散出来。

      家主手下两位厮役做事认真仔细,应是奉了她的意思,才漏出楼后一角隐秘之地让她醉卧罢了。

      青竹看了重檐半晌,解下罩袍覆在她身上,方悄然离去。

      行至郫县馆驿,给盗骊套上马车,纸折的白鹤从她窄袖中灵巧钻出,贴在盗骊耳后。等章评事去车厢安安稳稳歇下,纸鹤方飞起招摇。

      望江楼主重檐不爱出门,若兴致来便遣纸鹤代其耳目,由青竹引领游历四方。青竹右耳镶有碎玉,重檐亦可借此物向她传话。

      青竹长于西域格勒翰国,不通汉话,初入评事监,是重檐借此物一字一句教于她应对同僚。青竹日夜苦练,眼下虽然读书写字应付得了,听说上却存有些许障碍,与人长篇大论若力有不逮,仍需重檐从旁教导——诸评事闻声色变的令评事青竹,实际已经做了大半年望江楼主重檐传话木偶。有多少话非是出她本意,怕是数不胜数。

      “阿竹,昔宗关府官已擢升彭州知州,你出成都府界,须得小心。”

      青竹微不可闻地“嗯”了声,没等重檐再说什么,将纸鹤撑起放出去。家主鬼伎……哦不,神通广大,纸鹤做得栩栩如生,就算被发现,也自有法子解决。

      然而纸鹤却在空中盘旋两圈,随即软塌塌地落回她膝上。耳边只听蝉鸣聒噪和章评事时而的磨牙响,再无人声。

      青竹捏着纸鹤长爪,料想那人最近以茶代酒,一天中有一两个时辰神志清明能与人言已属不易,现下恐怕又是醉卧软榻,只能收好纸鹤,慢慢琢磨轻薄二字的意思。

      不久,官道遁入山林,温度扑簌簌降下来。燕九睡饱了午觉,讪讪地从车厢里出来,问青竹:“令评事累否?”

      青竹摇摇头。

      但章评事还是抢着拿过了马鞭,隔空打了个极漂亮的响。

      马儿溜溜加快步伐,奔向梅县馆驿。

      梅县临彭州地界,二评事在梅县馆驿稍事休息,趁着黄昏的天光马不停蹄去彭州九陇府。

      茂州异蛇案的凶犯栾静尚拘押在宗关府府衙,去年逢今上喜诞龙子,大赦天下,缓他一年处决。若在月底前为栾静翻案,还能救他一命。

      而那香……

      青竹忆起家主安排她去评事监,正逢去年顾四离锦城之时。平江来的贵客不仅与楼主彻夜长谈,走前更留下一纸书简,信上以十二月份依次排下蜀地十二州与十二样事物,六月所对应的正是茂州香。

      青竹得篁府救命之恩,曾立下誓言凭家主差遣。那人一日兴起,将书信拿与她看,叫她在评事监当值时务必寻得信上所列十二样事物,她也会从旁协助。

      重檐行事多反复,心血来潮会揽水中月,捉云中鳖,兴尽则罢。青竹评事之职一年做下来,大大小小经手的案宗不下千百,家主热情丝毫不减,似乎从断案寻凶中找到了长久乐趣,连十二物之事也常常念叨。

      那十二物定然十二万分重要。

      天色将晚,二人赶到九陇府馆驿。

      青竹用过馆驿小吏准备的小菜和清粥,收拾好礼囊,吹熄火烛,刚合衣躺下,听外面“梆梆”敲门。青竹起身,若不经意地往窗外瞥了眼,馆驿院中那棵高大的山毛榉树间,一道黑影如鹰隼般缩回,快得不留痕迹,唯有枝尖几片叶子晃了几晃。

      才到九陇府而已。

      燕九一手擎烛台,一手伸出问青竹要卷宗。

      青竹早有准备,指了指身后的四方长桌。燕九一看到卷宗,脸色倏地苍白如纸,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才如抖筛糠似地近前坐下来,翻开卷宗。

      案宗是新近誊写的抄本,加令评事朱笔批注,第一页有五六处涂黑的痕迹,总共三十四处涂黑,通篇没有那个让章评事做噩梦的字眼。

      青竹慢慢说道:“燕评事素有‘神断’之名,要尽快替栾静翻案,不能少了你。”

      燕九“哼”了声,有心让她马屁拍在马腿上,快速将卷宗翻阅一遍。

      下午在马车上令评事略略讲过此案中的几处疑点,她看过案宗发现确实如青竹所析,更富县县令乃至宗关府府官在本案的作用太显要,缉凶过程过于顺理成章,倒像是高氏甫毙,府官县官便借助天眼,查明此案来龙去脉。

      单凭卷宗推断出此案另有隐情,只是请雷评事下权复查的必要前经,真正查明真凶,为冤屈者翻案,还需切实证据。

      燕九锁紧眉头,陷入沉思。

      青竹又道:“宗关知府钱绍凭本案得肖大学士推介,一年之内连升两级,任彭州知州。原更富县县令程大志补宗关府府通判之缺,听闻最近正式升任宗关知府的通牒已达成都府台,待处决栾静,即可走马上任。”

      燕九转眼看她,“你道是钱、程二人为了升官,一手制造了这份卷宗?”

      青竹忽然上前掩住燕九口鼻,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呼吸。”

      她虽背对窗户,但一直注意着身后动静。燕九说到“钱、程”二字,有人用湿手戳破窗纸,藉苇管往室内送加了料的气。

      够下作。

  •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另:文中所用官职名称均来自《宋代官制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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