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8、且·世有三香（其四）

　　九陇府驿馆座于府城南五里，接成都府与彭州。

　　近年来青唐地区吐蕃贵族反叛，青唐唃厮啰国四代大赞普瞎征无法荡清反对势力，无奈率亲族降于大宋，幸得先皇浩恩体恤，得迁中原。近期有传言，瞎征赞普已承宋廷官爵，迁往邓州，彻底舍弃天赋大赞普之职。唃厮啰国新主陇拶无力扭转内乱残局，各蕃族割据吐蕃诸地，纷纷自立为王，同时又为大赞普王座争战不休。其中与茂州接壤的黑河部族则一心觊觎蜀地沃土，时时来犯。

　　边关形势吃紧，边境诸州县每日与成都府往来官文少则十数，多则上百，九陇府馆驿作为沟通都府与茂州的第一处大型馆驿，客满乃是常态。令、章二位评事因出示提刑司堪合，馆驿小吏临时周转，才腾出两间靠外的上房给她们。

　　不知小吏是无意使然还是有意为之，她二人所在的上房紧接围墙，若有歹人来袭，反而比其他房间更危险。

　　青竹背对窗扉，捂燕九口鼻的动作只持续弹指时间，便扶上燕九肩部，换另一只手拿起卷宗扇动凉风。

　　燕九自是看到窗外掠过的影子，睁大眼睛不敢多说话，令评事方才捂在她脸上的手指掌心冰凉，莫非也是怀有恐惧。

　　青竹面色沉如经年寒潭，比往日的木讷更添几分清冷。早先重檐提醒她小心后，她便时刻注意周遭动静。黄昏马车才进彭州地界，就有几道视线交替监视她们。方才她故意提到钱绍和程大志，那候在外面迟迟未有所动作的刺客终于下手。

　　青竹思忖片刻，眼见几缕染了颜色的轻烟萦绕她与燕九周身，先使卷宗扇出的凉风冲散烟雾，后道：“燕评事，时间不早，明日要赶路，你回去休息。”

　　燕九听她用词语调生硬，心道令评事紧要关头现了异邦人原形，揣着不知从何方捡来的三分得意提起卷宗就逃。

　　她走后，青竹故作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倒入卧榻角竿支撑的蚊帐中，褪下外衣，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掐指算了约莫小半刻钟，隔壁传来砰然倒地的声响。青竹掀起蚊帐一侧滑出去，仅着深色贴身劲装，攀上墙角梁柱，推开外窗，跃身而出。

　　青竹一身功夫习自西域严师，此番行动流水般无声无息，待下药的刺客遁入燕九房中，她已在屋脊上观察对方多时。

　　那刺客端是谨慎，使迷烟后过了一刻钟才再度行动。他先去青竹房间，见被服散乱，榻上却无人，并不慌张，反而光明正大走出门，然后转身拿木条撬开燕九房门上的勾锁。

　　青竹断定刺客不会轻易行凶伤人，就大胆放心地用燕评事做饵，看他后续如何。

　　刺客手扶燕九从大开的窗户间跳到院墙旁的浓厚黑影，疾步穿过昏昏暮色，把燕九安放在馆驿外拴停的马车，折返回两层土木混合砌成的馆驿楼仔细搜索青竹。

　　自始至终未展露任何寒兵铁刃。

　　青竹从屋脊上跳下来，找了后院茅房附近一处还算得上干净的地面躺倒，放松了呼吸。

　　刺客在馆驿中未搜寻到人，忽地灵机一动，寻往茅房方向，果然在柴草垛旁找到地上一团不同寻常的黑影。

　　那刺客寻到人，未敢直接上前，数了半晌呼吸，方兜手在青竹颈窝腰窝，抱起她往外走去。

　　青竹心中一边默算刺客从往她房中吹迷烟开始到现在的时间，一边单以耳力搜寻馆驿的动静。

　　即至二更光景，为何馆中更夫迟迟未敲打竹梆？

　　以馆驿的作用而言，九陇府馆驿今日未免太安静了些。

　　刺客脚步极快，青竹稍整理了些思绪，他已抱人到马车跟前，照样轻手轻脚地把人放进车厢，就在燕九旁边。

　　九陇府全境都在高山之上，到深夜雾气结露，温度骤降，刺客以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细心为二位评事盖好薄被，披上衣衫，将车帘也仔仔细细捂紧。

　　青竹直到马车行动，方睁开细细一条眼缝，扭头看向章评事。

　　岂料燕九也是醒着的，见她望过来，两只眼中迸射出“令评事你真金玉其外、蛊毒其内”的森森寒光。

　　青竹无辜地眨眼——论装晕犯险，燕评事不遑我多让。

　　燕评事兀自生了半晌气，见令评事对其过错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无动于衷，只好收回七窍腾腾的烟，朝青竹脑后努努嘴。青竹早也注意到刺客连她二人的礼囊等随身物品一齐放进车厢，怀何种用意尚无从得知。

　　刺客行事缜密身手不凡，下迷烟掳人一气呵成。两人有心静观其变，在车厢内不敢有大动静，但马车行了半刻有余，忽而停下来。

　　一根小拇指粗细的竹管从门帘中伸将进来，浓浓迷烟顷刻间从竹管中升腾而出，不过眨眼便弥漫了整个车厢。

　　青竹与燕九对视一眼。

　　“……”

　　“……”

　　 

　　望江楼前几日高朋满座，夜夜笙歌，像今夜如此灯火俱灭，安静祥和，极为难得。戴右耐着高温酷暑连续操劳多日，好容易获此喘息之机，趁家主就寝，迫不及待跳进观止潭。

　　深夜时，重檐下了望江楼，提着酒壶一步三晃地来到观止潭。坐在潭旁石阶上欣赏了一会儿夜半的水光湖景，重檐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如望江楼上看着好看，于是拣起身旁横放的籊籊竹竿，伸进潭水里逗弄那只浮在水面上的绿毛老乌龟。

　　去年年初最冷的时节，便是这只绿毛老龟遇着了青竹，求重檐渡她一口生气。可不知青竹是拙于汉话还是本性如此，对此事素来淡漠得很。重檐托着下巴想出了个让自己拍手称赞的好主意，等青竹回来，一定告诉她救她一命的乃是面前这只老龟，看她是否有片刻松容。

　　龟壳上绿毛长且浓密，不动时犹如生根的葱郁水草。祖文远《述异记》中称“龟千年生毛，龟寿五千年，谓之神龟，万年曰灵龟”。重檐搅弄着绿毛水草，有意回想老乌龟寿岁几何，实在算不下去，勉勉强强给它两千五百岁作数。

　　老龟忍受了竹竿长时间逗弄，头部与四肢一直缩在壳中，存心装睡。过了多时，竹竿落进水中，老龟欣慰地吐出一串水泡，正欲踏踏实实睡个好觉，突地嗅到一丝甜甜腥味，不情愿地探出脑袋往潭边张望。

　　不看不打紧，一眼看清楚，绿毛旋即根根竖得笔直。

　　重檐倒在石阶台，唇侧溢出的猩红鲜血即是他嗅到的腥味来源。老龟快速爬上岸立时化为戴右之躯，抱起家主往望江楼去。

　　重檐挂在戴右颈上，脑袋耷在他胸前，朦胧间不忘问他：“戴右你去彭州一趟可好？”

　　戴右轻轻吸口尚未完全凝成露珠的雾气，犯了难处。

　　入八风堂，重檐的神志恢复些许，又笑道：“你们一个两个胆儿真小，都不禁吓。”

　　厮役脸上挤出个皱巴巴的笑容，搜肠刮肚想回她些什么，怀中陡然一空，却是到望江楼下，家主自行跳离他怀抱，于阶前青石板上立足不动了。

　　戴右收手躬身，心道家主你安心在楼里歇息，容老奴休养生息再来侍奉哉。又见家主扶着阶旁白玉勾阑，抬起一只脚试了又试，终连三级台阶也无法登上。戴右紧忙上前，重檐后仰倒回他怀中，认命道：“取轮椅来吧。”

　　才月中而已，家主怎地恁快不良于行了？

　　戴右望着家主唇角未曾消去的笑意，满腹疑惑。

　　 

　　熏蒸的暑意将青竹从沉睡中唤醒，头疼欲裂间不忘倾听周围动静。车外风平浪静，并无任何生人气息。章评事双目紧闭，眉峰中心蹙着团不甘心的愁云。

　　确定车外周遭无人，青竹叫了几声燕评事，燕九迷迷糊糊间摆手要赶走嗡嗡吵闹，不提防车身猛地一抖，往她那边倾斜。青竹急忙贴向另一侧，车身微晃几晃，幸而稳定下来。

　　燕九初醒尚有些茫然，逢此变化，不由一怔，待反应过来眼下是何种境地，霎时冷汗直流。

　　炽热日光从敞开一线的帘缝间倾泻而入，青竹面部一半映着光，一半藏在阴影中。她看了看帘外，又回头看了燕九一眼。

　　那一眼教燕九四肢冰凉。

　　令评事分明是说她有把握逃出生天，至于你……

　　燕九眼前一花，令评事果然独自闪出车厢。然而青竹尚未在车外站稳，便飞回身拽着燕九逃离马车。

　　不过电光火石一瞬间，悬崖边岌岌可危的马车终不堪她一番动静，轰然下坠。

　　车上一切随之纷纷扬扬飘洒高空。

　　蜀道难，千山万水一线天。

　　刺客好生歹毒，迷晕她们后竟将马车停在十八弯山路最惊险的窄道，若非青竹反应迅速，燕评事恐已随马车坠入万丈深渊。

　　令评事虽怒自胆边生，但眼睛看得仔细，她和燕九二人方在崖边峭石堪堪落脚，一只白色纸鹤从马车前方的套索无力飘落，像露水打过似的软软落到地面。

　　青竹弯腰捡起皱成一团的纸鹤，不动声色地放入怀中。

　　耳旁一声喟然长叹。

　　内心万顷荒芜之地随叹息冒出崭新绿芽，青竹望着空中最后几张翻转的纸张被一阵狂风撕扯卷走，绿草芽茁壮生长，在荒地尽头攒成一棵参天大树。

　　又是救命之恩。

　　不等她们喘匀气息，忽又听山林间隐约有铁蹄声响，青竹绷紧唇线，拉着燕九跃身躲入上方嶙峋石壁间一处凹穴。

　　她们方才藏好，两人三骑铁蹄铮铮，至车身坠落处勒马急停。

　　那二人炎炎烈日下裹紧身黑衣，从头到脚写着不是好人。个高儿的那个四下查看了番，朝另一人点点头。

　　那矮个子会意，牵着一匹马到悬崖边上，马儿仿佛感应到末路穷途，昂头嘶鸣，却被矮个子一脚踢下悬崖。

　　哀号响彻山谷和云霄。

　　黑衣人翻身上马，铁骑绝尘而去。

　　劫后余生的燕评事愣了足足大半柱香，才瘪了瘪嘴，呜咽出声，两行清泪道尽九死一生的后怕。

　　“燕评事。”青竹忽然开口。

　　燕九得令评事出手相救，满腔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只是身形在狂风中摇摇欲坠，一如举目之无措。这时听她召唤，忙不迭地抓着令评事衣襟做凭依，泪汪汪地看着她。

　　“刺杀提刑司官员当如何处置？”

　　燕九脱口道：“视同谋反，其罪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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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唃（gū）厮啰国：青唐地区的吐蕃政权。
陇拶（ 一读zā、一读zǎn ）：北宋时青海东部吐蕃首领。元符二年（1099），在青唐（今青海西宁）被溪巴温拥立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