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遗谈》凤鸣朝

1、楔子·望江楼（其一）

　　蜀道之难，顾及甚有耳闻。然置身于巍峨高山，行于云间雾里，方可感知那“难于上青天”的艰险。

　　前一时涉足之地尚平坦开阔，远望群山不过浮空一景。再一时山路陡峭，可行之路不过尺余，脚下深渊却似过万丈，教人心惊胆战，莫可名状。随行带路的行脚游导面色苦楚，而顾及却安之若素。

　　“瞧小丈夫年纪轻轻，气度却如此慷慨，真教小人佩服。”

　　“这一线天我走了十几二十年，命也悬在一线十几二十年，要不是挣□□命的馒头，小人我万万不敢经常游走。”

　　“这季节当真牛鬼魔神虫豸蛇蚁齐出，敢问小丈夫有什么要紧的事儿，竟选在这当口入川？”

　　许是为了驱除恐怖，行脚游导一路絮絮叨叨，顾及只管埋头赶路，间或随口应上一两句。至于有什么要紧事，她当真不知。

　　“可愿去蜀中一游？”

　　那日时不过午，天色却阴沉如昏。料想雷雨将至，正是听风雨憩午寐的好天气。

　　日近酷暑三伏，算算时节，又该是乐乔复归卧霆池的日子。

　　往年顾及多半会去山间湖畔，寻访当年八翁指点过的民间乐师，但最远也只是京都郊野，往来一月足够。蜀中之遥，顾及断无念想。

　　然见郎中目中期盼，竟非一时兴起之语。

　　“四儿可愿去蜀中一行？”

　　顾及听得真切，便也不问事由，点头应好。

　　“四儿去了蜀中锦城，可依辟目去望江楼。”

　　临行前乐乔如此吩咐。

　　“望江楼？”

　　行脚游导听到客人隐约念出的名字，面色倏地大变，收起一路强装的热络，自此至下山，再无一语。顾及心下奇怪，但乐于耳边清静，索性由他满目悲悯，几次欲言又止。

　　锦城落于山中腹地，风少而多雾。

　　和江南的梅雨似的，那么淅淅沥沥细如牛毛，却因这有一着没一落地反而绵延上几个月。

　　一缕缕锦城的雾慢悠悠地飘荡，有时候遮住人的眼，有时候却又把人想藏起来的龌龊勾当恰好露出一星，吸引有心人的注意。像个藏了一肚子秘密的半大小子，总是漫不经心却又想怎么样才能假装不经意地泄露天机。

　　莫二娘就是这样看到那双眼睛的。在雾里，别的东西影影绰绰，唯有那双眼明亮有神，莫二娘看到它们看到了一切，也毫不掩饰这一切，无动于衷四个字隐隐约约写在那双眼睛的瞳仁边缘。莫二娘喜欢看人的眼睛。瞳孔边缘的颜色比较深，日头不够盛，那就是黑黑一圈，围着瞳仁不让那些情绪泛滥开，成灾，成魔。

　　莫二娘太老了，老得和巷口那棵活了上百年的柳树一样，让人们不会再去计较她的年纪，任她颤巍巍的身影变成生活的一部分。逢年过节，街巷里的邻居们还要宽心说：“二娘高寿，又高了一年哟。”

　　人们把莫二娘当成拾荒的老人，可她不愁吃穿，偶尔碰到哪家孩子还会从怀里摸出几颗亮晶晶的冰糖给他们。

　　莫二娘不惧怕什么，可这双眼睛频频出现在她不提防的时候，让她心生忧悒却无计可施。

　　“该是天命到了吧……”莫二娘拄着拐杖来到老柳树跟前，盘腿坐下来。

　　有戴着长命锁的孩子从雾里蹦蹦跳跳出来，看到莫二娘，便伸开手来要糖果。莫二娘放下拐杖，在怀里和袖兜里东摸摸西拍拍，却找不出一点孩子要的东西。

　　“娃呀，二娘今天没带，快回去吧。”

　　孩子也不计较，哼着童谣又回去雾里。

　　莫二娘靠着老柳树，脸上的皱纹和树皮似的层层叠叠，一同融在雾里，分不清是树皮还是人面。

　　雾还是淡淡的，而柳树枝条突然间无风摆摇起来。

　　“老伙计，时候到了呀。”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隐隐的声响，柳叶扑簌簌，孩童不成调的歌谣清脆脆，和着长命锁上的铃铛声，一齐凑成索命曲，催动薄雾包裹起莫二娘。柳条摆摇得更加厉害，仿佛要驱散那层雾气，却无甚大果。

　　那雾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莫二娘摩挲着老柳树，喃喃说：“老伙计，不争了。”

　　老柳树连主干都开始晃动起来，枝条上的叶子一片接一片地变黄，缓缓下落。莫二娘藏在层层皱纹下的眼睛终于不忍心，盈满了泪。她拍拍老柳树，捡起地上的拐杖，撑着老迈的身躯要往巷子深处去。

　　而那悠悠笛声恰好在此刻响起。

　　那双明眸倏地亮起精光，似是利刃出鞘一刹那的寒霜灵气，凝雾成冰，直向莫二娘而来。老人不慌张，用拐杖敲敲地面，“铛铛”几声响，既未扰乱笛声悠扬，又让那雾气化开，跌落地面四散逃逸。老柳树像是掐准了这时机，用枝条织起篱墙，将二娘护在其中。

　　多想看到他们的真面目啊，二娘心里念叨。吹笛子的人，那双眼睛的主人——任由二娘再老迈，也清楚他们的出现都是为了自己，也知道吹笛子的人心怀善意。

　　或许连那双眼睛都未必怀有恶意。

　　只是莫二娘已届天年，又何必劳动他人为她相争相峙。念及于此，老人拨开眼前一缕柳枝。“管是来人好心好意，二娘年纪到了，也该去身了后。切莫伤了大家的和气。”

　　莫二娘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去，许是通她心意，柳树不再阻拦，只是轻拂其肩，略表不舍。

　　随笛声来近，雾气竟也散淡开，莫二娘先是看到了眼睛的主人，紧接着另一道身影也映入眼帘。一个貂袖络鞮，仪态翩翩却目如寒星，一个手握竹笛，劲装革履却眉眼温润。

　　俱是手脚灵便的功夫人儿，俱是骨轻灵秀的女儿身。

　　“二娘罪过了啊。”莫二娘摩挲杖头，说是愧疚，眼神里还藏着星星点点的解脱。多少在这巷里行走了百年，怎能看不出这二人的金身。

　　“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

　　吹笛子的姑娘表露出友善的笑意。莫二娘跟着她的视线看向身着胡服的人，见她抿紧唇线，一副恼怒忌惮的模样。

　　“外乡人休要多管闲事。”她声音清脆，语调略显怪异，并无川蜀一带的口音，反而更像异域来客。

　　“非是闲事。”那姑娘近二娘身前，向她微微作揖道，“乐府顾四，有缘叨扰了。”随后又转向胡服女子，“青竹姑娘莫紧张，顾四是受家中主人使遣，拜谒贵府，并无恶意。”

　　“我知道你是谁。”胡服女子剪眉紧蹙，“你从平江城来的。”

　　自称顾四的姑娘行走间无声无息，步履紧缓得兼，端是大户人家的风范，却愈发衬托眼神温和，连笑容都似阳春三月的午后日光，令湿气散去，暖上心头。

　　莫二娘方得歇口气，胡服女子似疾风般掠至她身前，用那双时时泛着蓝光的异瞳盯着二娘，道：“今日你必须得同我回去。”

　　“随你便是，姑娘休要动气。”二娘吁道，将拐杖递与胡服女子，岂料她还未曾接下，一深色长物斜插进来。

　　“若青竹姑娘不嫌弃，可否让顾四代劳，算作送与贵府主人的见面礼。”她口头上说的客气，手中那长长的笛子却令胡服女子分毫不能往前。

　　胡服女子与她对峙片刻，额头沁出点点汗珠，忽地甩开手，忿忿而去。

　　顾四收回长笛，莫二娘还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的动作，一只手轻轻扶起她的手腕。二娘扭过头，见那劲装女子微微低头，垂下的眼睫掩去两汪清潭里些微歉疚。

　　“怕是得让您受苦了。”

　　她这么说着，从袖间摸出一块月黄夹红的玉石。

　　玉石的雕工了得，将拇指大小的玉石雕琢成栩栩如生口衔宝珠的腾龙，莫二娘离得近，便看出那玉并非完整一块，红色宝珠下龙腹依稀裂痕可辨，端是从中断开，分作两半。

　　莫二娘盯着腾龙口中的宝珠，不提防身体倏地轻若烟雾。老柳树哗哗作响，惊雷般传入耳中，像是在哭泣送别。

　　刹那间天地变色，一转眼身陷囹圄。

　　可这牢笼倒教莫二娘喜不自胜，在锦城的一方天地游走多年，何时见过这么清澈的天空，烈日当头，烘烘暖意熏得二娘脚踩棉花，丢了拐杖，仿佛回到了从未有过的少年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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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四章出场人物顾四和乐郎中参见前作《平江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