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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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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5岁时跟随我妈搬来了这里。
那时我对一切事物的新鲜感都是最浓的时候,我喜欢村里的那条河,不知晓它的深度,只能看见一片几近黑蓝的颜色,它的水流并不急,我喜欢往里面扔石头。
那样会溅起一道白色的水花,更显得它深沉了,因为那声音很闷。
我还喜欢那蜿蜒且杂草丛生的小路,它裸.露出来的泥巴路根本无法走动,只能去推那些青绿或者黄绿的草,艰难推开它们,就是一片开阔天地。
我那时认为那是我的秘密基地,实际上老妈和邻里经常去,尤其是在清明前后,因为那里会长一种野菜,它会和糯米粉一起做成馍馍,老妈总做,即使我并不喜欢吃。
我一直视那里为秘密基地,还曾偷偷带丁砚去,叫丁砚保密。
不过,我更喜欢的,念来念去的,也还是我的房间。搬家之前,我强烈要求,让我妈给我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房间,因为我快上小学了,已经长大了。
我应该有自己的秘密。
我妈那时揉我的脑袋,说我半大点儿还想有自己的秘密。
但是我也如愿有了自己的房间,它有一个大大的窗口,从前我整个人都能侧躺在那个窗台上。
我总是在窗口或眺望远目,或左右顾盼,总也看不腻外面的景象。
一直到我上小学,突然修起来的房子的雏形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一时气急,问我妈,那家人凭什么挡我,还离这么近,为什么不给他们划三八线。自然,三八线是在学校,我同桌经常爱划的,她让我不要越过那条线。
我妈扬手就要打我,说我怎么那么蛮横。
那怎么能叫蛮横!他们挡住了我看风景!
那时候修房子的速度很快,没过多久,那家的房子就变成了水泥房子,其实看习惯以后,就太过无聊了。
但是我心里又生出了另一个想法。
那里会住进什么人?
有没有跟我一样年纪的人?
我没有玩伴,感觉邻里就我一个小孩,我多么希望搬进来的人里有一个跟我一样的小孩。
我怀揣着这个愿望,一日又一日期待那个贴我家很近的房子赶紧修好,赶紧住进人。
就在我快要把这件事忘掉的一个周末,我妈告诉我,那家人搬过来了。
一个女人,一个孩子。
我问,跟我一般大的孩子?
我妈说,比你大点。
我又问,大多少?
我妈说,大了大半年。
我说,那也跟我一般大呗。
那简直太好了。
一回家,我脱掉书包就跑到隔壁的门口,大门紧闭着,我正在门口徘徊时,一位穿着碎花裙的女人打开了门。
她有些憔悴,齐肩的头发,看着比我妈要年轻一些,她见我时有些惊讶,“你是?”
我嘴巴张了张,右手指着我家。
她了然,“是夏然吧?你要叫我丁阿姨。”
我乖巧地叫她,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她笑了笑,“你是来找小砚的吧?”她把大门敞开,朝楼上喊:“丁砚,快下来!”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丁砚,他从二楼下来,把着楼梯扶手,在楼梯上看我。
“她”长得可真好看,那是我的第一想法。
没想到我的第一个玩伴会是个女孩……一直到丁砚走到我面前,我还是这么认为的,我还在疑惑,为什么这个女孩子是短头发。
正当我美得想吹鼻涕泡,准备要开口说姐姐好时——
丁阿姨的话让我这个想法彻底破碎了。
丁阿姨说:“夏然啊,这是丁砚,他比你大,你要叫哥哥。”
哥哥。
哥,哥?
我留给丁砚的第一印象,可能是个奇怪的小孩,因为听到丁阿姨这句话后,我的脸开始泛红,我居然把一个男孩看成了女孩,险些叫了姐姐。
随后在丁阿姨,丁砚的眼里,我宛如振翅的飞鸟,咻地一下飞回了自己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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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叫我起床是一件令我恐惧的事,于是我养成了在她敲我房门前醒过来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
我听着我妈蹬蹬蹬地上楼,拖鞋的声音在地砖上居然能够那么响,她先是敲门,我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一股脑开了门。
朝我妈露出一个笑:“我起了,起了。”我妈朝我翻白眼,“起了就赶紧洗漱,下来吃饭,成天就知道让我伺候你。”
我狗腿地去捏我妈的肩膀,“这就下来这就下来。”
待我妈走后,我拉开窗帘,对面那沉闷的灰色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丁砚。
我暂且将丁砚抛到脑后,即使我时刻记挂他,下楼吃早饭时,我问我妈,她昨天和丁阿姨去了哪里?
昨天一直到十多点我才听见门口有脚步声,那会儿我妈才回来。
我妈斜了我一眼,“你成天没事管那么多干嘛?”
我放下筷子,手指比了一个‘2’,“我才回来第二天。”
我妈不说话了,筷子去夹凉菜时,却是很用力,过了好久,她才满不在意说:“跳广场舞去了。”
我咀嚼的动作停下来了,去看我妈。
她保养得当,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有很多皱纹,但是眼角的细纹却也还是明显的。
我这才惊觉,她居然也到跳广场舞的年纪了。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她机场送别我时,拍了拍我的头,告诉我,专注学业,专注自己的生活,她在家里很好,不要挂念。
我果真就学着她养大我那样,自己照顾着自己,但也时刻挂念她。
可我这个儿子终究当得不称职,我没去看她多了几根银丝,没去想她为什么很多次都在凌晨给我打电话。
一直到她说她去跳广场舞开始,我才意识到,曾经踩着小细高跟,头发烫了当时最时髦的卷发的妈妈也在跳广场舞了。
我咽下口里的粥,仿佛咽下我所有的感性那样,问:“你广场舞领舞吗?”
我妈咬着鸡蛋,又喝了一口粥,“你丁阿姨领舞。”
我点头,“那确实应该。”
我妈闻言横了我一眼,“我还是能够站前排的。”
我问:“前排不是谁去得早谁占吗?”
我妈一放筷子,“谁说的!起码,起码第一排不是!”
我妈的声音大了起来,有些尖锐,我一听就知晓她急了,“行,行。”
我妈比我吃的快,把碗筷一撂,顺便说我是蜗牛吃饭,接着就上楼去了,等我再抬头时,她居然就穿着裙子在穿衣镜面前试戴墨镜了。
我问:“你哪儿去?”
我妈戴上她那宽大的墨镜,“出门玩去。”
我愣了,“那我怎么办?”
她摘下墨镜,拿着墨镜的那只手点了点餐桌,“洗碗。”又点了点门:“自己玩去。”
我不满了,我的玩伴基本都在外地,我找谁玩?
“我找谁玩去?”
她抬手喷香水,在门口拿了她的遮阳伞,“找丁砚玩去,他知道你回来还特意跟公司请了假,专程回来陪你的。”
我放下了筷子,很疑惑,“跟公司请假?他工作啦?他不住医院啊?”
我妈皱眉,“住什么医院,好端端的,住什么医院!”
她语气凌厉,一定是觉得我不应当那么说话。
难怪我昨天说医院把他放出来的时候,他脸那么黑,原来早就没待在医院了。
我妈开门前还又嘱托我,“齐夏然。”
“哎?”
“我告诉你啊,你跟丁砚好好相处,别惹人家不高兴。”
“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不去招他。”其实昨天已经招他不高兴了。
她拉开门,阳光铺洒进来,我走到门口送她,正看见了举着伞的丁阿姨朝我招手,她笑得很和气,可是我脑子里却突然浮现她凄厉绝望的面庞,声音沙哑,她两只手掐着我的手腕几近青紫。
我再看丁阿姨,她轻柔地拉着我妈的手在说话,又转头看我。
我抬手朝她摆了摆,她也朝我摆了摆,与我妈相携而去。
望着她与我妈并肩的背影,我蓦然又想起了丁砚,连碗都没洗就直奔上楼,此刻房间里居然是闷热的,我看着对面,灰色的窗帘终于拉开了。
我看见了丁砚的书桌,我曾在那里写过作业;我看见了他的衣柜,我曾躲进那里,企图给丁砚一个惊吓;我看见了他的床,我曾睡在上面,丁砚趴在我旁边,戳我的肩膀……
一切都没变过,我怀念过往时,丁砚的身影出现在我视野里,昨天晚上不觉得,现在远看他才发现,丁砚消瘦了很多。
他正用手梳着头发,貌似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转身瞧过来,我们俩抵着两个窗口遥遥相望,丁砚突然笑了。
他抿着嘴笑,看着模样十分柔软,仿佛昨天那步步紧逼,想将我撕碎的丁砚根本不存在,可我清晰地知道,他存在的,这个丁砚也存在。
两种样子的丁砚都是丁砚。
他住在我隔壁,我们的窗口正正好对着,能看清彼此的房间,中间的距离并不远,我们两人探出身子,伸出手都能够相互触碰到的距离。
我们曾经真的打破过那个距离,朝彼此奔赴。
令人怀念而模糊的曾经。
一定是我痴傻地盯着他的模样让他无法忍受,下一刻丁砚就拉上了窗帘。密不透风的棉麻布,此刻我恨起了它。
它竟然也跟曾经的种种一般,阻挠着我去看那个住我家隔壁的人,阻挠着我去遥望丁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