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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他从未讨厌过冬天,这是第一次。

      匆忙擦过肩角的十二月正飘落零星的雪花,毫无睡意的太子静站于椒房殿外的左阙,平日神采奕奕的眸子目光涣散,似乎正对远处已无光亮的宫室发呆。

      好半晌,柳絮般的雪花落上他的长睫,刘彻如梦初醒地眨眼回神。

      光芒柔皎,只是月换了地方。

      白天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让太阳换了颜色,他想起太史令今夜的回述。

      “五星逆行,月贯天廷。”

      也许并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全长安如今人人在传天有异象,大事将生——就好像他被提前多年的冠礼也已人尽皆知,一切似乎都在平静的表面下不言而喻。

      刘彻轻轻吹了口气,看着白蒙的水汽在眼前短暂缭绕再归于虚无,冬日的冷正一次次抚平他的思绪。

      “彻儿。”

      他回眸,果然是母后唤他。

      王娡上前握住少年有些冰冷的手,略带责备:“不去睡觉,就穿这些跑出来?”

      他没做声。

      知子如母,皇后扫了扫太子头上积落的雪,被母亲另一种意义摸头的少年也顺势晃了晃脑袋。刘彻透过空隙,看母亲身后两侧手执信灯的宫女,微弱火光在黑夜里格外醒目。

      “冠礼之后,儿臣要搬去太子宫吗?”

      他没等明显怔住的母亲回答,只是接着沉声道:“儿臣不想去。”

      长于深宫后院的太子其实并不惧于出宫外住的生活,只是在这个特别的时间,他不想离开父亲太远。

      绵延覆盖的大雪好似昭示生命的必然离去,病重的帝王已经在今日呕了血,他望着太医忙碌施针的背影,只觉得手中未饮的汤药慢慢失温,惊雷恰在此时,让他回眸看见了紫色的太阳①。

      刘彻闭了闭眼睛。

      王娡仍然未语,只看他又回望向天际,用少年独有的青涩嗓音轻轻说着:“母后,好像已经是正月了。”

      风吹乱他未束的鬓角,在黑沉的夜色下被月光微微一衬,添了三分的惘然。

      母亲的手终于落在他的肩上,才刚刚十六的孩子身高也只是到她的脖颈,王娡在一阵吹来的飞雪里突然共情到两个月前的帝王。

      还算热闹的晚膳让吃了太后闭门羹的刘启情绪舒缓,难得再聚的皇帝握着自己的手一时失语,只让坐在一旁跃跃欲试的太子替他尝了尝新上的清酒。

      觥筹交错,她和他一起听见了彻儿随着乐府歌女的轻轻哼唱,而后慢慢安静下来。她与皇帝一同看去,才发现有个小孩儿已经不经意间喝醉了酒,正红着脸低头沉思。她亲眼目睹皇帝含着笑,用各种方式去逗已经靠在他肩上的少年。

      ——彻儿在思考的东西连父皇也不能告诉吗?

      ——其他可以,这个不可以。

      不应该算是完美回应的答案让刘启笑到发咳,她顺了顺皇帝的脊背,然后又被拉住手。

      ——好啊,这样以后就算喝醉了也不会被别人套出什么话来。

      她心中一惊,这世上哪有敢明目张胆套太子或天子话的人,一瞬间后豁然明了,她对上了刘启望不见底的黑眸。

      毫无戒备的太子在父亲肩上入了梦乡,她再看向刘启时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明晃晃的冷意已经化为推不开的惆怅和不加粉饰的爱意,脆弱在这位帝王的身上显露一角。

      他絮絮叨叨般地讲了很多,从他们的长女阳信一直到他肩上熟睡的刘彻。他最近总会这般,感怀春秋。

      ——朕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总想着儿女承欢膝下呢。

      她听见这话时有片刻的失神,只记得自己的手指一寸寸摸上帝王青丝中显眼的白发,然后摇摇头说他正是壮年。刘启只是笑,然后继续看回已躺在榻上的儿子。

      他什么都没说,王娡却在今夜懂了帝王眼中模糊不清的情绪——忧虑。

      “回去吧。”

      她回拢了自己的记忆,又打断了眼前还在思考的少年:“十几日后便是你的冠礼,不要想得太多。”

      刘彻跟上母亲,踩过松软的白雪听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这几天总是想起自己六岁时的日子,那时他疯跑在雪地里又被阿姐抓回来套上外袍,只因父皇曾在那年病重好转。

      夜还算长,他随着母亲穿过回廊。

      其实他难过的不止这一件事,刘彻不经意地瞥向母亲,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人都要离他越来越远。

      ——

      皇太子的冠礼在大雪肆虐后的晴日,正月十七。

      好像上天也认为这是一个再适合不过的好日子,所以正恰雪如玉暖,与大汉推崇的火德碰撞出白黑的盛宴。

      刘彻身穿珠玉点缀的红黑冠服,上好的锦缎绣上或明或暗的图腾日纹,十六的少年脊背挺直。

      被人搀扶到高位上的帝王似乎仍有些半梦半醒,他只忍着疼,熬着生命抽丝的痛定定地望向太子的来路,像是强睁着眼,要把少年脚穿赤舄,在黑白水墨里缀出火痕的样子刻在脑海。

      禁军的戟刃寒光闪烁,随风轻摆的红条像是百鸟正在朝向太阳讴歌,刘启顶着柔和日光,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人比他的太子更适合站在这里,站在太阳面前。

      只是。

      他伸出手指,点在刘彻的眉心。

      “别皱着。”

      他的彻儿是顶天的天骄,不该因为自己在今日露出这样的神色。

      跪坐在前的少年怔了怔。待一切就绪,身形不稳的皇帝被人搀扶站起又挥退了春陀,他拿过漆盘上的缁布冠,开始了太子的第一次加冠,当手触摸上后者的头顶时,他先安抚般地停留片刻。

      刘启其实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孩子这样得他的喜欢,他曾经受过父亲刘恒的庇护但也受着母亲没理由的厌烦——或许她只是更喜欢她的小儿子梁王。他见过母亲的偏心,所以明白亲情中的爱意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十分重要,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个生性凉薄的冷血之人,他的孩子一个个诞生,他对他们也给予同等程度的喜欢,或许只是出于身为阿翁的责任和那几分人父的新鲜——直到刘彻的到来。

      他的彻儿起初非嫡非长亦不是太子,他只知道他当时喜欢的女人生了一个粉雕玉琢的皇子,彼时还是夫人②的皇后告诉自己,这就是她梦日入怀③生下来的孩子。

      于是刘启有了好奇心,他想知道能与太阳相比的儿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所以他越贴越近,不知不觉竟陪襁褓小儿走到了牙牙学语,他没有忘记初衷,却在一声稚嫩的“阿翁”中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鲜活的由情感驱使行为的父亲。

      他喜欢这个儿子。他意识到。

      因此,他又守着他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走路不稳的团子会扑到自己怀里,拱着脑袋奶声奶气地喊自己父皇。

      三加冠后,刘启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他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有一个叫刘荣的太子,他起初只是觉得差点意思但对方又没什么不妥,然而时间推移,自己的不满却与日俱增——当年仅五六岁的刘彻盯着他的奏章看得入神时,刘启方恍然大悟。

      没有人比身为上位者的他更清楚大汉如今隐藏的腥风血雨,此刻刘启再看向温和到有些文弱的刘荣,他已经有了新的答案。

      随着刘彻的长大,他再也没有怀疑过“梦日入怀”的说法。神采奕奕的小人儿会扬起一张稚嫩英气的脸,会目光如炬嘴角挂笑地就新学的大道侃侃而谈,仿佛他生来就带着世上独一无二的骄傲,又或许他本就是天骄。

      当然他也没忘自己和太傅多少次被这小犊子气得头疼,但刘启更数不清的是太子有多少次与太傅的促膝长谈,也记不清刘彻让多少人对他的天赋瞠目结舌。

      在后面的很多时候,他再看向他时已不再只是父亲看向他的儿子,而是帝王望向他无法亲眼见证的盛世。

      皇帝执冠的手越来越颤抖,喉咙处涌上的腥甜让他生生咽下。身前的太子似有所感,慌忙扶住了他,又蔫着声音求他回去休息,意料中,刘启第一次用沉默拒绝了他的嫡子。

      他的彻儿有着别人难以理解的宏图伟梦,提前加冠是为了让太子顺利接手大汉,而他亲自动手只是为人父亲的一颗私心。

      他听过刘彻高谈阔论的构想,读过他文笔斐然的策论,见过他游猎骑射的明媚,他曾经多少年的想象过,想象太阳照耀四方土地,想象二十岁成年的孩子在百官恭贺中被自己亲手戴上冠冕,补上他普天同庆的成年。

      可惜还是没等到二十岁。

      等第四加的玄冕终于落下,刘启仿佛耗干了几日积攒的力气,被赶上来的春陀紧紧撑住。

      “刘彻。”

      他的嘴角溢了血,强迫涣散的瞳孔紧紧盯着双眸微红的太子。

      “你成年了。”

      他向天下昭告这样的喜讯后如释重负,堵在咽喉的血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刘启最后的意识是倒下去时那一望无云的青天。

      ——

      这是冠礼后的第八日,也是皇太子刘彻寸步不离照顾皇帝的第八日。

      今日刘启比以往都更有力气,甚至能吃下半碗的米饭,一直缠在身上道不清的痛苦好似也退散几分,但他知道这不是病情好转,而是回光返照。他看向坐在小案旁读阅奏帖处理公务的刘彻,深知这会是最好的时间。

      天还未亮,世上最尊贵的父子俩说上了悄悄话。

      身为大汉正宫的未央宫规模宏大,刘启不想让任何人打搅,也不想坐上轿撵,于是刘彻搀扶他走在亭台楼榭的怀抱。也没走出太远,父子俩就坐靠在寝殿外一棵粗壮的槐树边。

      刘启让刘彻去殿内取了琴来。

      “父皇想听些什么呢?”

      太子的手指已抚上琴弦,微笑地询问前人。

      “彻儿觉得呢?”

      “……一曲《流水》?”

      “细水涓流复激昂高亢,名曲一也,”刘启笑笑:“但父皇有些听得腻了。”

      刘彻默然,随后又问:“《大风歌》如何?”

      “高祖赋曲,磅礴大气。‘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倒是符合彻儿的忧思。”

      “父皇——”

      刘启摆手,没让太子说下去,只是再道:“何不来一曲《二子乘舟》?”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此曲太苦。”刘彻眉心一蹙:“当年卫宣公送行二子只能久立河岸,骋目远望,”他顿了顿:“离别之苦涩,不宜今日。”

      “父皇倒觉得合适。”刘启直言少年近日规避的问题:“如今是儿子在送别他的阿翁,不也是朕在离开自己的孩子吗?”

      太子抿嘴,咬上了下唇。

      “父皇今日身体已有好转,必能痊愈,儿臣演奏此曲实在不妥。”

      刘启闻言只是长叹一气:“朕让你在冠礼上眉头舒展不是叫你故作坚强。”

      “儿臣没有。”

      “你没有吗,”刘启佯装怒气:“你是朕养大的孩子,如何能骗得了朕呢?”

      “以往三天两头便想去上林苑射猎的皮娃竟有数月未曾提过出行,起初还会服软不满的太子竟然成了一个只会笑的人偶——”

      他说得急,又咳了两声。此时再看少年终于泛红的眼角,他才舒缓了情绪:“朕在这里,又不需要你掩饰什么。”

      “有些东西,越憋在心里越苦。”刘启说完又接道:“就弹奏这个吧。”

      手指翻动,平淡悲苦的前奏撞上槐树落雪的枝干,与凄凉的时节共舞。刘启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不自主地说了一句:“怎么才长这么大……”

      话中难以排解的怅惘让刘彻的手指一顿,音符戛然而止。

      “儿臣已经比同龄人高了许多。”

      其实他知道刘启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下意识向父皇展示自己已经长大,即使才开始抽条的少年只到父亲的胸口。

      曲断在了中间,于是他重新开始弹起。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平安安,没有灾祸。

      刘彻沉浸在愁苦悲曲的情绪终于在父皇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完成了崩溃,掩盖了几日的泪珠顺着脸庞砸进琴弦的空隙,落上微颤的手指,他低下了头,抬手去擦。

      但父亲的指腹比他更快。

      “不用擦,就这样流吧。”

      帝王将少年的头轻按在肩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脑。

      “你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孩子,朕很多时候都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出那些东西的,父皇现在还记得你第一次写过的策论,角度清奇却有理有据,更不用说彻儿现在如何。”

      “所以父皇对你很放心,知道你会完成你所构想的伟业,知道你会顶起汉室的天下。”

      只是为人父母,总是担心自己的孩子能否平安,他以为自己能陪他走得更远,但还是只有这不足十六年的庇护。天子皇家,危险遍生,他终要离开太子,留下少年未来一个人面对虎豹豺狼,至亲疏离。

      刘启感觉自己被搂得更紧了。

      “你祖父曾经说过,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他又拍拍少年的脊背:“所以不必为父皇难过。”

      蓦地,他听见一声没有咬住的呜咽,看来是他的太子刚刚有话要说。

      “父皇知道,人之常情哪有不悲不痛之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所以便在今日哭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父皇驾崩的那天就是你登基的日子。”

      “刘彻。”

      他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唤了怀中少年的名字,失焦的目光好像在远处看见未来。

      那一天,你要挺着最骄傲的脊背走过青石玄阶的长路,你要以最睥睨的神色雄视高台之下的百官宫婢,你要用最威严的气态坐到意味无上权力的皇座。

      “那一天,你要让天下颤抖,迎接他的新主。”

      黎明破晓,天光乍泄,空中一角被晕染成明亮鹅黄,繁星褪去,是只为恭迎天骄。

      “不要难过。”

      他像是自言自语。

      “只是太阳升起来了。”

      新的太阳。

      ——

      正月二十七日,刘启驾崩,是为汉景帝④。

      皇太子刘彻登基称帝。

      他像他父亲所期待的那样,以最夺目的样子完成了登基的过程,向天下四海宣告新的主人。

      烈火将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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