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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四 章 ...

  •   新帝登基似乎与以往没什么不同,领了先帝遗诏的赏赐后,中央的风云暗流好像再也和普通百姓无关,即使里面的一言一句都能轻而易举改变他们的所有。

      同年三月,皇宫又下了封诏。

      百姓齐齐围去,又让难得识字的人大声念出,不久便炸出了热闹非凡的议论。

      “嘿呀!不就是给太后的两个姓田的弟弟封了侯吗?没劲没劲。”①

      “啧啧,干得好不如生的好啊。”另一粗犷的汉子咋舌摇头,又被一旁的好友撞上肩膀:“可不吗,都不用是一个阿翁呢。李哥,不妨你也去问问自己有没有什么同母姊妹,送进去啊。”

      说着,男子抬起下巴,指了指不远的未央宫殿:“轻而易举,飞黄腾达呦——”

      “那哪儿行啊,”有人插嘴,又故作神秘地弯腰,环了半圈悄悄讲道:“这如今姓王姓田,都不如姓窦啊,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被他搞笑揶揄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逗地点头又大笑。但亦有人沉默地望向换了新主的宏伟宫殿,跃跃欲试地握紧手中的竹简。

      是了,新帝登基,万物初生,仁人志士里谁不想为自己搏上一个前程。

      卫青便是穿过这样一条嘈杂的街,将喂马所需的草料扛上侯府用来采购的木车。为首的大马奴本一直看着那边聚集的人群,瞧见卫青回来后就张嘴问道:“你听见那边儿说了什么没有?”

      “听到了,是朝廷新封——”

      “真叫人羡慕啊。”马奴打断他,靠在车板上晃了晃马鞭:“他们这些人,只要有个好人家就能随随便便地当官。”

      卫青绑草的手没有停下:“我听说田大人口才很好,自然会得到官职。”

      马奴嗤笑一声:“那也是投胎投的好,现在这世道,不是世家大族,哪能儿入得了上面的眼。”说罢,他用马鞭戳着卫青的肩膀:“就你我,两个最卑贱的马奴,干吗的?养马的!主子要是不高兴了,你我温饱都成问题,还谈加官进爵?”

      卫青不假思索:“两位主子都是极好的人,断不会为难我们。”

      “停停停,”大马奴许是没料到这种回答,他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卫青道:“这儿附近又没有主子的人,你何必拍这马屁呢?”

      “我没有。”卫青觉得有些莫名,他只是说了实话。

      马奴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后发现对方是认真的,他立马露出嫌弃的表情:“往常张哥说你是个傻的我还不信,真是开眼了。”他又用马鞭戳上了卫青的脑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重点是主子怎么样吗?重点是我们是奴隶!都比不上平民的一根手指,我们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在侯府老死或者被打死。”

      卫青无动于衷,只继续将货物抬上木板,马奴看他这幅模样也觉得没劲,暗自思忖下次再也不和一个呆瓜出门。

      但他到底话痨,最后还是挑了话题:“我听说你一有时间就会偷跑去跟骑奴学武?”

      骑奴马奴,都是奴隶,但是马奴只单纯负责养马洗马,而骑奴则是既要会骑马也要会一点武,总要跟着主子出门,也是一种门面。

      卫青很大方地承认,完全没有藏着。

      马奴只觉得好笑:“你想往上爬当骑奴?”

      “并不是,”卫青最后检查好所采购的所有物品,又看回马奴:“我只是想学一点,防身也好,保护家人也好,多会些东西,总归不是坏处。”

      而且他很喜欢这些。

      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他第一次偶然碰到长剑的剑柄时,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奋感,就像他第一次碰到马一样。

      “你就一点往上爬的念头都没有?”这个马奴不过二十岁上下,正是最想拼一把的年纪,因此偶尔会有点美好的念头幻想,这让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卫青。

      得到的又是否定。

      这小子是真一点上进的心都没有。

      “你真不是个傻的吧。”

      “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就已经很好了。”他笑着,然后拍了拍对方的肩:“没有问题,杨兄,可以回去了。”

      马奴和他上了车,左思右想也没琢磨明白卫青的想法,最后驾车时望向已露出外墙的平阳府第。他像是瞬间换了一个人,沉默又低迷,也是在那一刹间想通,再有上进心也抵不过出身二字。

      卫青敏锐地察觉了一切,别过头不再瞥向同伴已无光彩的眸子。

      ——

      平阳公主爱马,府内也总会买进新的马匹,这对于同样爱马的卫青来说,简直不能是一件再幸福的事,比较神奇的是,温马也好,烈马也罢,他都能想到办法一招驯服,府内最有资历的老马奴很喜欢他,说他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于是乎,老马奴总会多给他传授一些养马的经验,也提前分给了他一匹黑马,让他独自喂养。这种事情有好有坏,如果喂得好那就是马奴唯一出人头地的机会,如果喂得不好,轻则打罚,重责抵命,所以很多马奴并不敢去尝试。

      但卫青想得很简单,他只是把马当成朋友照顾。许是在郑季家放羊的日子一直影响着他,水草连天的山野里只有羊儿会听他的心声,那是他为数不多感到快乐的时间。

      今日他在马厩照常喂着他的黑马,突然闻到一股格格不入的清香,不似乡野春天里抚过满岚的暖意花香,更像是山林泉涧的清晨露木。

      卫青转身。

      来人身着红色劲装,细绣的黑纹在驼红的艳丽中平添一分庄肃,墨色的长发盘成椎髻,点缀着几只简约的璎珞金钗,抹过脂粉的脸上带着淡妆,正冷着一双美眸,气质斐然。

      “奴婢②见过公主。”

      他垂下头缓缓跪下,不慌不乱地低下身姿。

      平阳秀眉一舒,似乎对卫青的行为有些满意。她今日一个人来,并未带任何婢子,所作装束也不算华丽,就是不想让太多人发现她的踪迹,更不想看见一个慌里慌张的奴隶。

      烦躁的心情似乎有些好转,她道了平身后又向卫青的马走去。

      玉手抚上黑马柔顺的鬃毛,平阳眼睛一亮,说不出的满意:“本宫要骑这匹。”

      “公主,此马不妥。”

      平阳一愣,原本就不顺的心情让她眉头蹙起。

      只见卫青将身子躬得更低:“这是府中的下马,实在不合公主的身份。奴婢这就去为公主寻来上马。”

      “不必了。”平阳面上神色不改,其实心中很是吃惊,她又摸了摸马身,确实没看到上等马才有的颈饰。

      她不禁询问:“这马是你一个人养的?”

      “回公主,是。”

      “无妨,就这匹,”说着,她又想起什么:“你找个能上马的人随着本宫。”

      “诺。”

      卫青将平阳恭敬地扶上马,在确保了缰绳抓稳一切妥当之后,平阳马鞭一挥,竟是直接冲了出去。卫青一愣,所幸他这几个月窜了些个子也有了力气,情急之下竟然抓住缰绳直接飞身而上,他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进步,便马肚一夹去追了公主。

      平阳在颠簸的马背上,感受疾风吹打在脸上的微微痛感,刺激着她的双眼。

      她今天早晨看见被下人搀扶回来的曹时,喝得烂醉如泥的人还在招呼着酒坛,瞧到她时便要贴在她身上,那股恶臭让她有些作呕。

      曹时爱酒,总要不醉不归但又酒品不好,她已经无数次同曹时谈过,但他每次还要喝得烂醉。

      她生气,只说你下次喝成这样便不要回来。

      ——这是平阳侯府!

      她听见曹时喊出来,然后突然换了腔调:我得回来,公主。

      她不知道这是曹时的酒后无心之言还是什么,但她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平阳侯是高祖时就定下来的世袭侯位,曹时承爵的那天,她嫁给了他,从此从帝王家中的阳信变成了侯府内持家的平阳公主。

      彼时年少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如今却是越来越为自己悲凉。

      平阳纵着马,跑得越来越快,缰绳也越握越紧,但手中的痛感没有拉回她的理智,直到身边多了另一个疾驰的影子。

      卫青驾着马,竟是追了上来,且控制着马速开始稍慢她一些但不至于被甩掉。

      “公主,前面有泥沼,并不好疾驰。”

      平阳没有反应。

      卫青越说声音越大,但对方依旧没有听见。他心一横,拍上马鞭,身体前卧,纵马反超并一跃拦到公主前面,平阳被他的行为一惊,赶紧勒马。

      迅速下马的人跪在黑马蹄边,叩首。

      “奴婢该死。”

      平阳缓了半晌后才看清前面明显变化的土壤,她复仔细瞧了瞧还叩在地上的卫青,少年不算宽大的肩背在不合适的粗衣麻布里显得更加瘦弱,但平阳清楚能飞身下马的人有着怎样的力量,欣赏慢慢取代了她其他的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青。”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自己那个不被实际认可的姓氏。听对方没有说姓,平阳也就明白他是不被认可的私生子,只是觉得这名有些耳熟。

      “抬起头来。”

      平阳仔细打量:“卫子夫是?”

      “回公主,卫子夫是奴婢的姐姐。”

      “那就是卫青了,你们一家都生得不错。”平阳不甚在意地随口肯定,殊不知这在卫青心里坠出多少涟漪。

      “有姓有名,才方便称呼。”说罢,平阳微微抬首示意另一个方向:“带本宫去那边走走。”

      “诺。”

      卫青起身拽过缰绳,牵着黑马缓步走在野地,两人刚刚策马,不知不觉竟然跑到了城外。三月正是播种的季节,平阳望去远处不断劳作的农民,思绪飘忽。

      “民间婚嫁是否讲究门当户对?”

      “回公主,奴婢不知。”

      闻言,平阳也是笑了一下自己:“也是,你才多大,哪里懂得了这些。”

      “那你觉得,本宫与平阳侯如何?恕你无罪。”

      “公主与侯爷很是登对。”卫青不带一丝谄媚。

      平阳却露出苦笑,这一刻好像不再是大汉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一个伤心的女儿家:“宫廷皇家,婚事亦不由我。”

      她曾经想象过自己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才,他或通政务,或晓军事,总该是个能人,但曹时的平平无奇总是带她回到略微骨感的现实,初代平阳侯曹参的勇武谋略仿佛并没有得到传承,于是她不再求曹时做出一番更大的伟业,只求二人相敬如宾,聊此余生。

      这是平阳允许自己的唯一妥协。

      “或许先帝与太后,是真的觉得别人配不上公主。”

      许是不忍公主难过,卫青尝试着安慰。

      平阳下垂的视线正好扫到他的侧颜,只见他很是认真,甚至有些单纯,她突然有些好笑地问他:“难道本公主自己找的郎君就不会优秀了?”

      “不,不是!”他到底年纪尚小,听见公主半真半假的逗弄就有些慌了神,忘了礼仪支吾半天,又把脸憋得越来越红。瞧他这幅样子,平阳侧过头抵住唇角,卫青也在她的轻笑声中慢慢冷静。

      “奴婢——”

      平阳摇头,示意他不必请罪。这次她再看向远处,合眼沐浴着草长莺飞的三月暖风,温和阳光。

      “以后,你就来本宫身边做个骑奴吧。”

      “……诺。”

      ——

      傍晚。

      卫青雀跃着步子往二姐的住所走去。月前,卫少儿生了个男孩儿,虽是早产,但也没差太久,卫青和长兄抱着去医馆看了一番,也是说没有大碍。

      此时民间取名多有祛疾消灾,平安顺遂之意,卫少儿便也给他取了个类似的名字:去病,至于姓什么却始终没有定论。

      这也无妨,并不能阻挡全家对这个新诞生的小家伙满眼喜爱。除了作为母亲的少儿,最喜欢他的莫过于身为二舅舅的卫青。突然做了长辈带来的责任感也好,因为外甥而多了几分的归属感也罢,单纯对这个讨喜幼儿的偏爱感也是,卫青的情感深厚着实让一家人吃惊了好一阵。卫媪就笑过他,说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是他儿子呢。

      卫长姐倒是不太理解地问过两次,为何不让这个孩子姓卫呢?卫少儿只说再等等。

      她并不想让她的孩子陪她一起落到奴籍,但少儿也没有再指望霍仲孺回来,她有计划,想节衣缩食咬咬牙攒下银钱,找人将去病落在平民户上,但成功的希望仍有些渺茫。

      卫青还未走进,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少儿与一男子的争吵,还夹杂着去病的啼哭,他毫不犹豫破门而入。

      “霍仲孺!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少儿哄着怀中还在哭的孩子,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面前的男子瞅着襁褓的眼神也略带心疼,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是我的种,我带我儿子走怎么了?”

      “这也是我儿子!”

      “二姐。”

      卫青插声进去,顶着男人奇怪打量的目光从少儿手中接过去病,他无视了霍仲孺伸出的手,旁若无人地拍了拍。卫少儿像是抓住稻草,抹了下眼角:“青弟,你帮二姐照看一下去病。”

      霍仲孺一看要把孩子抱走,瞬间想要追去,结果被卫少儿挡了路,又被另一个完全无视了过去。

      进到里屋,卫青将去病轻放在榻上,身后人的争吵就与一大一小无关了。还不算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上襁褓的侧方,他学着记忆中二姐的样子,有些难以启齿地小声哄道:“去病乖,舅舅在这里,不哭了啊,乖——”

      婴儿不安的手抓上舅舅的手指,渐渐止了哭声,只红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向长辈,虽然他的二舅也没比他大多少。

      他顺着姿势,轻轻握住去病的小拳头,带着温柔笑意慢慢俯身凑近:“我们去病是不是最厉害的男儿郎啊?”

      小孩儿咯咯地笑了。

      哄笑了去病,卫青从怀里掏出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木马,看着外甥明显亮了的眼睛,他哑然失笑,这是他趁着闲暇亲手给去病雕了半个月的小玩意儿。

      “我都说了!他是我的儿子,就是我娶妻也依旧会好好对他,也让我的妻子好生待他。”

      霍仲孺的声音穿透木板,进了卫青的耳朵,使他正拿着木马的手明显一颤。

      “这样,他跟着我,落我的户,他不仅会是平民,我以后也会给他安排个好的差事,最起码也能当个小吏。”

      卫少儿果然没了声音。

      霍仲孺见对方动摇,觉得苦口婆心终于有了效果,他一鼓作气,正打算乘胜追击,没成想,右边却炸出砰得一声。

      “滚。”

      这是料峭春寒也不抵的冷意。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 四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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