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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新年伊始,人各有心思。

      卫子夫将最后一支玉钗轻轻插上公主盘起的乌发,随后低头退到一旁。平阳静静打量铜镜中梳妆完毕的自己,满意地轻笑一声:“你梳发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卫子夫依旧低着头:“回公主,这都是李姑姑教给婢子的。”

      “哦?”平阳扭头看向一边正笑容满面的中年女人,被点的李姑姑李良哎呀一声夸道:“那也是这丫头聪明又手巧,什么东西老身一点就会了。”

      平阳不动声色地转过视线,打量起卫子夫来:“抬起头来。”

      “子夫今年可是十三?”

      “回公主,婢子今年十四。”

      她说着,就见对方向她招了招手。

      卫子夫蹲到平阳面前,随着她的手指微微抬头,顺从又温良。

      “仔细瞧着,倒也像是水间芙蓉,美而不妖。”说罢,脸上的手指撤去,卫子夫垂首回谢后便又顺着平阳的手势起身退下。

      “姑姑倒是挑了个心仪的。”

      她最后听见公主如此说到。

      出了门,忧虑像是蛛网般缠绕上她敏感的思绪,卫子夫面上却依旧挂着微笑,向每个路过的人颔首问好。

      她不想让朋友们看出她有心事。

      当今女子年到十五若还未成亲便要交一百二十钱的罚金,长姊如今没有婚配,二姐虽有了身孕,但那个叫霍仲孺的男人却逃之夭夭。

      明年自己也会到十五的年纪,家里就要交三百六十钱①。

      其实这也不是最让她担忧的事,一百二十钱对于如今的她来说只要省吃俭用攒一攒就会有,可年龄并不等人。

      她明白自己成为平阳侯府歌姬的那一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从此会按王公贵族的喜好随意揉搓成他们乐见的模样,意味她会随时被送给京中权贵当做肆意玩弄的宠物……她能说这些情况是不好的吗?她并不能,甚至要不得不承认会比另一种可能更好些——在无人选择且年龄稍大以后成为一个一辈子只能洗杂的奴婢。

      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有达官贵人帮自己脱去奴籍,她就可以再为家人赎身。

      卫子夫在转弯时悄悄叹气。

      她的命运大抵如此,雾霭遮蔽,却一眼到底。

      “子夫!”

      身后人几步快走喊出她的名字,卫子夫回眸看向张合,心中压下一抹烦躁。张合喋喋不休地想要邀她今夜吃饭,甚至带了些势在必得的肯定:“我阿母想见见你,你晚上可以穿得漂亮些——但也不要太漂亮。”

      “张大哥。”卫子夫忍不住插断他:“今夜我要在家中陪阿母,青弟也刚回家不久,我想——”

      “子夫,”张合不大高兴:“我们家有能力让你变成平民。”

      卫子夫眉心一锁:“不必了,张公子。”

      “你在拒绝我?”

      接连而至的失败让面前阴晴不定的男子声音冷沉,审视猎物般的眼神让她十分不适。

      张合并不是侯府一名普通的小厮,而是长安一家有名的富商幺子。张家的家主也许是想攀上些权贵,就花钱给平阳侯把儿子塞进来做事,因此张合对着她们总是带着高人一等的傲气。他的一切行为只让卫子夫觉得烦躁,她已经无数次婉言拒绝过他的请求,可他总以为自己在和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还一次又一次以平民身份来胁迫自己。

      “张公子,”她顿了顿,袖中的手背被自己抠出了红痕:“子夫的一切都是公主给的,子夫的去留也是公主做主。”说罢,她抬眸与张合对视。

      “公主还能有功夫管你?”开始暴躁的男子不假思索地回问,又在片刻后反应过来自己言辞的不妥,他看了看四周无人,便又低声:“我是真挺喜欢你的。”

      “你要是主动和我走,我还能让你做妾。”

      见对方不再挡路,卫子夫欠身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仿佛没有听到张合骂出的污言秽语。

      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拒绝他的施舍。因为自己卑微,所以谁都觉得只要一点好处就会让自己摇尾乞怜,感恩戴德。

      十四岁的少女想狠狠反驳,但事实再次按住她身后脆弱的脊梁,让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学会低头。

      如果可以,她想扇出那一巴掌而不是抠红自己的手;如果可以,她想直白地怒视对方而不是被迫挤出微笑;如果可以,她想说出一句我不想而不是只能用公主施压。

      可她都做不到。

      于是她越想越委屈,快步走时竟也让风刺出了眼泪,卫子夫低下头,悄悄抹了抹。

      “阿姐?”

      熟悉的称呼让她微微一愣,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平阳侯府的马厩,眼前的弟弟手里还拎着喂马的木桶。

      青,现在应该说是卫青了。

      跨年夜的那一天,阿母噙着泪抱住弟弟,听他含糊地讲这几年所遭遇的一切,每当阿母说“苦了你”时,青就会摇摇头说自己不苦。

      但是家里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即使小孩儿讲得再草率她们也知道那会是段什么样的日子,它硬生生逼得一个半大的小子逃走,昼夜不停地跑了千百里的路,跨了一条奔腾涛涛的黄河,最后回到身为奴隶的阿母家中也会高兴地转圈圈。

      青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郑季不曾给他的一切,阿母都会补还给他。

      比如他从此有了姓氏,会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姓卫,好像秋天永远飘荡的叶终于落到了生长它的土。

      在阿母亲口说他叫卫青的那一刻,故作坚强的孩子终于在温暖的怀抱里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即使因为诸多原因这个姓落不到实处,但他不在乎,他姓卫,就叫卫青。

      卫青放下木桶,双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但他自己还是觉得有些脏,于是他只用手指捻起胸口处阿母为他准备的手绢,递给了眼眶微红的姐姐。

      “谁欺负你了吗?”

      “没有。”卫子夫笑着接过手绢擦了擦眼角。

      听她否认,多少猜到一些的卫青也知道阿姐并不想说,于是他主动换了话题:“侯爷今天赏了我一些钱。”

      卫子夫心下惊讶。

      只见卫青笑得眉眼弯弯,像献宝一样从造型奇怪的口袋中掏出十枚钱:“二姐最近总说嘴巴里没味道,我想给她买些梅子干。”

      他把钱给了卫子夫:“我的口袋不知道在哪里划破了,所以还是要麻烦阿姐帮我。”

      卫子夫轻笑出声:“那我就等等我家的小大人吧。”

      “嗯?”

      “我本想一会儿就出去买给二姐的。”卫子夫感慨她和卫青想到一处:“晚上等你轮休,要不要和阿姐一起去?”

      “好!”说罢,身后的马厩传来几声马鸣,卫青拎起木桶和卫子夫匆匆道了别,干劲十足地去喂了马。

      平阳侯府新晋的小马奴貌似很喜欢这个职务。

      ————

      十月深秋,不是所有的落叶都会回家。不近人情的狂风卷过残败的枯黄,贴在雨水冲刷过的青石砖瓦。

      对于生命而言,最是人间留不住。

      最近一连几日都是赤色的日月,天有异象,不算年迈的帝王也似有所感,压下几声咳嗽,一旁服侍的春陀忙递上一杯热水。

      刘启并未接过,只在瞄到奏帖上署名的“窦婴”二字时顿笔思索,向来让人看不穿的眸子更添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

      正思虑间,黄门来报太子求见,刘启微愣后柔和了眉眼,温声说宣时又不忘喝口热水。一切恰到好处,等门外的太子步履从容地迈进来时,他也润好了嗓子。

      “儿臣见过父皇。”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抽条长身体的时候,精致宽大的衣袍衬得他有些清瘦,平日里一双摄人心魄的多情眼此刻微微下敛,亦让旁人猜不透想法。

      待刘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刘启就示意想让他坐在一旁。太子并未入席,而是对黄门道了声宣,只见两个小黄门各自带着食盒走进。刘彻亲手接过一个放到皇帝面前的书案,又顺手夺了对方手中的毛笔,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拿出食盒中的药碗。

      “父皇,您又忘记吃药了。”

      刘启头疼地瞥向一旁,对服侍的黄门有些演戏般的责备:“你也不提醒提醒朕时辰。”

      春陀立马接上皇帝的信号,弯着腰赔笑请罪:“都怪奴婢粗心,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罚。”

      刘启这才回看一脸了然的儿子:“还是彻儿贴心。”

      被点名的太子只好无奈地泄了气,随后摆手示意大黄门退至两侧,又摆好了另一个食盒:“父皇最近可觉得好些了?”

      自己的身体永远自己最了解,他深知自己糟透的内里已无力回天,但刘启还是安慰了每日查药的太子一句:“好了许多。”

      得到回答的少年轻笑一下,但其实天子皇家谁都听得出真假,也都只在自己的心里琢磨。

      褐色的药汁盛在漆碗还未喝下,刘启就已经开始感觉舌腔发苦。他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常换药也越来越频繁,最近更是苦出了新的程度,饶是以他这接近药罐子的体质也有些受不住。

      正打算一鼓作气,一盘散着甜腻香气的糕点就被布在他的面前,刘启一时微怔。

      “母后说这比蜜饯管用。”

      刘彻乖乖跪坐到刘启身边,一边说着一边又用手指贴上碗壁试了试药的温度。他看见父皇捏起一块糕点微微出神,后听见一句悠长的怀念与道谢。

      似乎有了皇后亲手做的甜点,这份苦到作呕的药汤也失去了它磨人的效力,刘启虽不可避免地皱了眉头,但心中总是有一丝甜蜜的暖意支撑。上次吃到还是许久之前,那时的他好像也是被苦到不愿吃药。

      “你母后的手艺一点都没变。”

      他突然感慨,又发现身边的太子有些闷闷不乐,想起少年成婚已有一段日子,刘启起了些逗儿子的心思:“阿娇②的手艺比起你母后如何?”

      “阿娇姐?”刘彻怀疑地看向父皇:“她还会做东西?”

      自小金枝玉叶的大小姐自是不会,父子俩也不是真的希望她下厨,刘启瞧着少年想象得满脸古怪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郁闷的太子杵着下巴:“父皇可别让姑母听见。”

      待小黄门将东西都撤下去后,刘启也开始正色:“朕听阳信③说你前几日又跑出去了?”

      没想到被亲姐如此迅速出卖的太子破天荒有了心虚的意味。

      “不是说好只能在上林苑骑马吗?”

      “那都是几年以前了父皇。”少年朝父亲的方向挪了挪:“那里对现在的彻儿来说太小了。”

      “哦?父皇还没嫌小呢。”刘启嗔了他一眼,最后也是不忍心责怪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儿子,只好叹息一声:“宫外不安全。”

      且不说七国之乱仍记忆犹新,现今藩王也不安生,母后窦家也开始蠢蠢欲动,匈奴依然横刀在上。太子乃是一国之本,他万不能让彻儿有一丝一毫的涉险,因此总是不放心他离开自己太远,尤其是他如今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

      “不准再偷溜出去了。”

      “嗯,儿臣知道了。”

      认识错误的少年埋头思索,没有注意到父皇卷起书案上的奏贴交给春陀。

      “回去吧,”刘启敛了肃色,温柔取而代之:“今晚都到你母后宫中用膳吧。”

      “好。”知晓皇帝有事要做的刘彻起身告退,殊不知父皇的目光始终跟着自己,就连他因兴奋小跑的两步也被刘启尽收眼底。无奈的老父亲颇为宠溺地摇头笑笑,但很快就眉头深锁又压下咳嗽。

      春陀看在眼里,不可遏制的心酸让他研墨的手慢了几分,他跟在刘启身边已有数十年,是亲眼见证皇帝从一个临危受封的太子一步步走到今天,如今刘启病重却不好好休息,春陀每日跟着着急,只有太子来时才会松一口气。

      “看见他刚刚往朕身边凑没有?”

      蓦地,春陀听见皇帝如此问道,于是他也笑:“奴婢瞧到了,太子殿下这是服软呢。”

      “他是拿捏准了,只要一撒娇,朕就生不起气来。”

      说罢,皇帝自己沉默半晌。

      许是岁月对有时限的人格外宽容,尘封的记忆匣子被轻轻弹开,仿佛很久以前的他也会用脸蹭上父皇宽大的袖袍,也会扑进母后温暖的臂弯。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他早已记不清楚。

      “去长乐宫吧。”刘启说。

      他只是忽然想见见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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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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