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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长安的秋天总会带几分萧瑟的冷意。

      枯叶落下,平阳侯府里清扫的人也比往日多了一些。

      “听说了吗?陛下最近身体不太好,你说是不是要……”

      “诶诶!敢议论这个,不要命了你!”

      见有人来,两个小厮赶紧分开做活。

      卫子夫两手相握,置于唇前轻轻哈气,几步小跑进了母亲所住的下房。

      早已入秋,近日连绵不断的雨让这本不温柔的季节变得更加难捱。室内外的温度所差不大,好在没有冷风再来掏她的心窝。同屋轮休的奴隶也只是半梦半醒地扫她一眼,在确认没有主人的吩咐后扯过薄被,继续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新年将近①,平阳侯府上上下下忙做一团,只为讨得两位主子的欢心。咽下的口水划过干燥的喉咙,超负荷练习的嗓子发着磨人的疼,卫子夫搓了搓手后便抱起母亲卫媪落在床上的外衣又匆忙出了门。

      她步履急切却也记得主子的教诲,十三岁的少女虽未及笄但一举一动已见几分端庄成熟,待她穿过下房外的回廊又与一突然出现的男子撞到一起。

      “没事吧?”

      眼前是府上一个叫张合的年轻小厮,卫子夫记得他,对方总是在她练习歌唱的时候躲在一旁偷听,二姐也知道这件事,总是用来开她的玩笑。

      卫子夫不准痕迹地躲过张合伸来的手,浅笑着说了声抱歉后便更加匆匆,母亲还在后厨外的空地洗菜,她只想快点把衣服送去。

      没成想,等她到那里时却发现母亲没了身影。与卫媪一向交好的孙娘捧着一盆脏水从厨房迈出,瞧见她时还稍稍愣了一下,紧接着脏水落地,蜿蜒的热水滚过一层红黄交替的落叶,孙娘这才一拍脑门对她说:“诶呀子夫!你阿母跑去侯府门口接你弟弟了!”

      弟弟?

      卫子夫怔了一下。

      “不是步小子和广小子,是你那个郑弟弟!”还没等女人大大咧咧地说完,身后的喊声就把她扯进了厨房。

      口中呼出的白气聚在眼前,风骤然吹散的那一刻她好像看见了印象里一个小小的可怜人儿。

      卫子夫转了身。

      许是那时的卫媪也没走多久,一路小跑的卫子夫赶到时正看见阿母搂着什么人微微颤抖。她一步步地走过去,把外衣披在了母亲身上,同时也终于看清那只裸露胳膊的主人。

      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青。

      年仅九岁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破旧单衣,一张稚嫩的小脸被冻得又红又肿,骨瘦如柴的小人窝在日思夜想的阿母怀里,却也只是用手轻轻拽了母亲的衣角,乌黑的眼睛略微不安地扫过周围。

      在卫子夫的印象里,两年前的弟弟就是这么高。

      卫媪回了神,把刚刚披上的外衣裹在了青的身上,随意快速地抹了抹脸上未干的眼泪,温声和有些僵硬的孩子说道:“走,跟阿母回家。”

      这个一向坚韧的女人说话都带了些颤音。卫子夫把自己的外衣解下递给了母亲,突然刮来的冷风终于击碎了她因震惊而有的迟钝,她凑过去,手指抚上青粗糙的脸。

      一寸一寸的轻轻温暖让原本冻伤的皮肤传来痛意,但青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印象中的阿母与姐姐,仿佛还没有认清找到家的事实。

      “子夫,阿母还要回去忙,那边催得紧,好在今日你休假,帮阿母照顾下弟弟。”卫媪把外衣又给青裹紧了些,然后将牵上手的姊弟两个往侯府推了推:“快带他去你屋里暖一暖,阿母忙完就把他接回我那儿。”卫子夫不自觉握紧了弟弟的手,想牵着对方快些回去。

      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吹过,秋日吟唱着它独特的苦曲,踩过枯枝断裂的吱呀渐渐隐藏在风的音符。

      她往前挡了挡,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大风过去,卫子夫听见了枯叶上凌乱急凑的脚步,甚至还有着微不可闻的喘息,她侧身转过头,发现青苍白的脸。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被吓住,试图放轻的声音却难掩焦急。

      以前总是乖巧黏着她的弟弟只是低着头。

      “没有不舒服。”

      声若细蚊却也让卫子夫听得真切,她知道青从小就是个过分懂事的孩子,总是怕给家人添麻烦。哪怕有一次半夜烧到迷糊也不肯吭声,那一次若不是大哥起夜发现青的异常……卫子夫不敢再想。

      所以即使现在他摇着头说着没事的话,卫子夫也并不打算信这个年纪轻轻的小骗子,但弟弟的情绪也要照顾,于是她装作了然地带他接着赶路,步子却明显放慢了许多。

      又一阵狂风呼啸,实在是冷得不行,秋雨余下的湿冷像毒蛇般钻入人的衣裳。卫子夫时不时偷瞄弟弟的脸色,只偶尔背对他悄悄对着空出的拳头哈气。终于,走过半路后,青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卫子夫忍不住了。

      她刚要开口,就发现后者也是张着嘴巴,显然是要说话的意思。

      “怎么了?”

      “剩下的路我认得,阿,阿姐你先回去吧,外面冷……”青的声音越说越小,许是知道自己理亏。

      “是不是没有力气了?”

      后者短暂思考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让卫子夫突然红了眼睛,她一边温声一边蹲下身子:“没关系,阿姐背你回去。”说罢又怕被拒绝,于是她接着说道:“你在阿姐的背上,这样阿姐就不冷了。”

      等身后人慢吞吞地上了她的后背,她起身时才知道这个十岁的孩子甚至快要和八岁的卫步一样轻。

      感受到背上人的不自在,卫子夫缓了缓情绪:“怎么穿成这样就回来了?外面多冷啊。”她的心疼隐藏不住,开口就是对人潜在的责备,但不是对着弟弟,而是那个名叫郑季的男人。

      卫媪虽是寡妇却为人干练多情,总是一双美眸含笑,风韵犹存,平阳侯府中看上她的男人不在少数。而她当年唯独看上了来平阳侯府供职的郑季,并与他私通生下了青。

      没想到郑季自己在河东已有妻室儿女,甚至还有两个小妾,卫媪想脱离奴籍的心愿成了灰,但她还是努力想让郑季把青带走给他个名分,于是八岁的孩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父亲上了回河东的马车。

      为人母亲,卫媪的本意是让她的幺子过上不用挨打受骂的日子,不必和她们一样因为奴隶的身份受尽白眼。然而事与愿违,郑季把青带走却没有给他儿子的待遇,他的正妻和两个儿子看不上这个奴隶生的孩子,对青非打即骂;他的妾室也觉得青就该是伺候人的命数,于是他在亲生父亲的家里做起了没有名义的奴隶。起初青才七八岁,小人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能干些打杂的活计,但家里不甚需要,于是过了几个月,郑季大手一挥给了他几只羊,让他成了牧童②。

      卫子夫停在自己的房门口,把青放在地上后入门询过了屋内其他姐妹的想法,得到同意后她才把弟弟领进去。

      前两年她在闲暇时哼唱被管乐事的嬷嬷听见,于是被收进乐府做了一名歌姬。虽没有脱离奴籍,但待遇总要比卫媪这等洗杂的仆人强上一些,最起码不必和很多人挤在一起,几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凑凑钱,总会在最冷的时候在屋内多点一些廉价的煤炭。

      青从进去后就低着头,他知道自己是个半大的男丁,不可以看这群尚未出阁的姑娘的厢房。

      “怎么感觉青不仅没长还瘦了?”

      声音随着毯子一同落在身上,卫子夫也终于可以和人谈一谈这个:“所以我刚看到青的时候,都没敢认……”

      “没关系的青弟弟,可以抬头。”面前一个和卫子夫年纪相差不大的女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你现在叫郑青吗?”

      卫子夫也顿了半晌。

      她在路上想了无数种青出现在这里的情况,但都感觉匪夷所思。她弟弟一定在阿翁家里过得很不好,所以卫子夫也并不觉得那个人会大发慈悲地给青姓氏,落他的户籍。

      果然,小孩儿摇了头,那点回到家的喜悦好像都被冲散,手指无措不安地揉搓粗糙的破烂衣角,小声说道:“没有姓。”

      意识到了许多的姑娘们在片刻的沉默后转了话题,端来一杯热水又拿出一些糕点堆在青的面前,卫子夫捻起一块,不顾青推辞地放进他嘴里。她拍了拍弟弟干瘦的脊背,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头顶:“吃吧,吃光它,阿姐现在买得起。”

      不算美味的糕点被一点点吃入腹中,他饿得狠了却也不想吃掉姐姐们太多东西,于是每一口都吃得极慢,生怕糟蹋一点。

      “我听说小青自己跑回来了?”

      未见人,先闻声,卫少儿叩门而入,视线焦急地扫到不远处的青,“诶呦,这得遭多少罪。”在仔仔细细确认弟弟四肢健全之后,一向喜怒形于色的女人松了口气,卫少儿像卫子夫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平安回来就好。”

      “我就说郑季那个狗——”

      “二姐,”卫子夫插断她,“你来的正好,我去找大哥给弟弟备两身稍厚的衣裳。”自知失言的卫少儿点点头,待姊妹俩简单说了两句后,卫子夫便出门去寻了卫大哥。

      卫少儿捋了捋青的头发,接过热水后便开始仔细地给他擦脸,半晌才注意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对着自己发呆。

      突然的温饱让他有了一种踩在地面的踏实,脸上的泥污被一点点擦去,好像他以后都不必再过这种流浪漂泊的日子。

      “我……回来了。”

      一句轻飘飘的自言自语让卫少儿蓦地红了眼睛。青不是在疑问,他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少儿便只是止不住地点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将青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微隆的小腹,柔声问他:“我们阿青想不想做舅舅?”

      他瞪大眼睛。

      ——

      忙忙碌碌的一家人在两天后迎来了新年,一片红火却不张扬的侯府成功让平阳侯曹时露出了笑脸,这几日朝廷动荡,他可属实睡得不好,再三嘱咐了管事莫要隆重操办。

      平阳公主今天也难得睡了个好觉,昨日她入宫见过父皇,皇帝面色比上个月红润了不少,还多吃了小半碗饭,已然病情好转,虽说如此,但还是治标不治本。

      不知道以这样的病体父皇又能再撑过多少年。平阳公主喝上一口热茶。

      如若撑不过这几年,彼时主少国疑,皇祖母彻底把持朝政,这天下是会姓刘还是姓窦呢……

      突然想到自己算不上省心的太子弟弟,平阳不动声色地把注意力放回眼前卖弄舞技的舞女们,再加上府中的几个歌姬,这都是她多年来精心挑选的美人,为的就是有一天塞给弟弟刘彻。

      身为大汉的公主,她不允许自己手中没有权力,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后宫无人的境地,只盼这些人中会有人不负她望。

      歌舞结束,曹时听得舒心也看得高兴,大手一挥就给每个表演的人赏了两串铜币。卫子夫心中暗喜,她需要这笔钱给青进购新的冬衣,也可以给阿母兄姊们置办些礼物。她正等在一旁领钱时,就见门口小厮面露难色地走到管事耳旁窃语,陈管事脸色倏地一变后忙去到公主身边。

      “都说是侯爷做的?”平阳吃惊一瞬后马上想到了什么:“去库房拿钱,按要求给他们。”

      管事刚要退又被平阳喊了回来。

      “多备一份礼,全当新年将近添个彩头,你再——”

      “卫姑娘,这是你的。”

      一道男声顶替了公主,卫子夫抬头,这才发现发赏钱的竟然是张合。面对对方露出的讨好笑意,她也只是接过铜币回以礼貌的浅笑,随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张合借机摸她的手,让她有些反胃。

      “你是知道的公主,我最近可是天天待在侯府。”

      平阳侯曹时在她身后喊到,从头到尾都带着浓浓的委屈:“太子怎么又——”

      卫子夫偷偷回眸,侯爷的突然噤声果然是被公主扫了一眼。

      三言两语中,她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那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又借了侯爷的身份到城外干坏事,百姓们找上侯府索求赔偿。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卫子夫还懵了一会儿。她一直在平阳侯府中侍候公主,阳信公主给她们的印象向来都是端庄且稳重,内敛又不失张扬——所以她以为皇室中人都是如此,甚至无数次感慨过尊贵之人与自己云泥之别。

      但这位太子总是不一样。

      她不敢与外人说,这般顽劣的性格,调皮的行为都特别像朱大爷家的皮小子,也像她的两个弟弟卫步和卫广,有点可爱又好笑。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好像天上的云突然掉下来,和普通人似乎没有不一样,她只由衷希望太子千万不要是个只会玩闹的纨绔。

      走出门后她不自主地叹了口气。

      世子会世袭成侯爵,太子有一天会成为皇帝,官家的孩子会继续为官,武将的爱子总会未来冲锋——那我呢?

      我会继续做奴隶吗?

      她扪心自问,又迟迟说不出自己答案,因为她没有给出回应的能力。

      卫子夫牵过等在门口的弟弟,带着青一步步走出了平阳侯府的大门。

      起雾般的朦胧让她望不见前路。

      可她知道,自己不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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