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7、霜天明月几时回（终）

　　江兰弦眼中寒意凛冽，身侧的手想抬起，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动。
　　邪修一重接着一重赶来，将他们包围住。众人大惊失色者怒不可揭：
　　“瑜沁，你这个叛徒！无耻小人！与邪修为伍，你不得好死！”
　　“你们忘情果然都不是好东西，叛徒！”
　　“你对得起死去的同门吗瑜沁？！！”

　　与他们一道的另两名忘情弟子满脸愕然惶恐，面对千夫所指，怔愣看着这位素来有名的大师姐。
　　瑜沁无视他们，走到天阁阁主面前。
　　“做得很好，接下来，你只剩最后一件事。”天阁阁主漠然开口，并无任何计谋得逞的窃喜。

　　瑜沁突然抬头对众人粲然一笑，美眸流光溢彩，仿佛在嘲讽他们的愚蠢，手中凝聚一团灵力，措不及防对准心口一把捅进去！
　　她含笑倒下，自戕而亡。
　　抱着必死之心来到这里，无人料想过会是这种结局。
　　两人的尸身横陈在地，在场修士无数恶语骂到一半，不知所措。

　　江兰弦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他在平鹿和几人相处太久，命盘也笼罩了一团雾气，为避天道，就没有去看。现今人死道消，方见几人的死劫。
　　应暄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全身血液都迅速冷了下来，看向人群中，兰弦背着身不知情绪。
　　霜天境境门无数怨力汇聚成旋涡，逐渐按耐不住，狂风带起飞沙走石，沉闷的气息充斥天地间，只需一个引子就能点燃。

　　似有怨鬼哀嚎从四面八方传来，黑雾已将平鹿近半山脉吞噬其中，天空分为光暗两处，众邪修面上是掩不住的炽热狂喜，跪地齐齐大喊：
　　“天属云京，神修正统！”
　　“天属云京，神修正统！！”
　　“天属云京，神修正统！！！”
　　天阁阁主被簇拥在前，他并未直接去境门，而是要先将不稳定因素彻底解决，抬手，怨力汇于身周，直指明殊。
　　多数修士还能打，却失了战意，被邪修围困在内，已经是必败之局。

　　“小心！”
　　天阁阁主直接出手，应暄只来得及道出一句。
　　明殊轻阖眼睫，口中往生咒最后一句诵念结束，睁眼一瞬，佛光反震，将袭来在身前不足半寸的怨力打散，金瞳如真佛降临，气息平和，无悲无喜。

　　天地刹那安静，张牙舞爪不断扩张的黑雾被佛光照耀胆怯退缩，流转的怨力也停滞些许。
　　七彩霞光刺破昏沉天际，一方金色大钟在身前浮现虚影，它出现那刻，仿佛有嘶吼声响在识海，万物中灵力怨力都被压制，这异相只存在片刻便消失，其威压也后继乏力。
　　有人认出此物，“这是，四圣物之一的苦海钟！？”
　　众修士又有了一丝希望，四圣物是传说中神的宝物，每一物都有通天之能，或许可以关上境门，获得一线生机。
　　但可惜，若是真能解决，那修真界还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天阁阁主眼神终于认真，四圣物之力非合道期灵修可完全使用，一定，要拿到手！他伸掌为爪，向明殊疾冲而去，明殊面色平静，寻常到好像不是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合掌，全身灵力汇于丹田，浑身经脉凸起，袈裟鼓动，
　　“阿弥陀佛。”
　　——他自爆本源，泯灭肉身，撕碎灵魂。
　　余下，还剩什么呢？
　　记不清了。
　　舍是身已，必得生于清净国土。
　　只可惜，未见普行寺莲花再开日……

　　明殊自爆内丹，引得苦海钟长鸣不止，巨大灵力冲击方圆千里，将平鹿外结界无情碾碎，范围内其力量无差别横扫，应暄只觉被一股气浪掀飞，以为死期将至。
　　青色灵光占据模糊视线，其中还夹杂一点赤金，他被轻柔包裹住身体，磅礴的灵气将一切淹没，恍惚间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山浮在天边，水隐在云下，虹光耀目，灵气恣意。
　　碧空之遥，日月之初。青鸟御气，玄明始来。
　　那是——
　　应暄在温暖的力量中失去意识……
　　.
　　灵力爆发之后，平鹿山脉主峰被横削一截，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枯木废墟，然而境门并未被关闭，先前的怨力被打散，此时又重新开始聚集。
　　江兰弦站在中央，一双眼是如天空般的蔚蓝明净，尘埃纷飞，将要碰上衣衫时好似会自行避退，沾染不得。他抬起皓腕，一圈灵力从身下浮出一瞬扩散至整座山中，所到之处，草木发芽，动物从地下小心翼翼地露头。

　　修真界诸人先前便通过传送阵法赶到，被结界阻挡在外，不知名力量强横碾来，好在领头长老早有准备用法宝护住众人，毫发无伤，见状连忙出发去境门。
　　突然，一道青光拔地而起，惊起飞鸟鸣音，穿透云层直上九霄！光柱连接天与地，此界众人皆抬头看天穹之上有如神迹一般的辉光。

　　平鹿处灵修感受到一股强大至纯的力量从前方笼罩，令他们几乎要跪伏在地，不敢有任何亵渎。
　　“神，一定是神！神显灵救世了！”
　　云京高台，浓郁黑雾中隐约可见一人形，没有肉身，仅是魂体，他看向天空，眼中闪过万千情绪最终变为势在必得的疯狂。

　　——“今赐浮环卷，以封霜天。此物留存于世间，镇守境门。霜天不出，浮环不现。灵怨二气相衡，不可打破。否则，乱世。”
　　天柱停留片刻，随威压减弱逐渐消散，九天之上一声惊雷乍响，层层叠叠的云层中雨水哗然落下，水中夹杂着灵力涤清四处作乱的怨鬼。
　　原先境门存在之地，此时已经平静无垠不见丝毫异象，只余几行青金文字浮在半空中。

　　无人知晓浮环卷是何物，但很清楚定是能比肩四圣物的神器，而后半段明晃晃的警告，想必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在见到此等力量后，也能稍微安稳一阵，而之后，总有应对之法。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都已是过去。

　　天空一片清澈蔚蓝，平鹿山脉恢复往常，树影重重，溪谷深深。山连着山，只少了终年积雪的最高峰。
　　大势已去，此地余下邪修都不过虾兵蟹将不值一提。经此一役，灵修与云京皆损失惨重，有些主战派想要趁此大好时机一把攻下云京，响应者也寥寥无几。
　　自此，修真界来到了一段少见的和平时期。
　　.
　　“那儿躺个人！胧音的医修呢？快来，快来！！”
　　“三师兄在这里，貌似只昏迷了。”
　　“大殿下，我闻到妖族的气味了，就在前不远！”
　　各门各派的修士分散在平鹿仔细寻找那些魂玉未碎的人，前去平鹿者皆是内门弟子，资质非凡，修为出众，如今一半陨落，怎能不痛心。
　　况且当时境门到底到底发生了何事，是什么力量冲破了封锁结界，此事有神出手，问天算不出任何事情，故而全都是迷。

　　好在妖族在搜寻一事上是个好手，妖王凌漪派遣长子凌翡尘率领一干妖修前来相助，不过几日就生还者悉数找齐。
　　几乎全部都只昏迷，除了几人有与邪修打斗的伤痕之外，并无预想之中的重伤。
　　在他们陆续苏醒后，众人终于得知真相。

　　听到叛徒时在场诸人惊疑不定，而情况直将忘情架在火上烤，忘情修士大呼污蔑，瑜沁的师妹棠月怒火中烧，抬手就要给胡说八道那人一个教训！
　　但随着当时在场的师门弟子如一口径后，她泪流满面，摇头道不可能，转身奔跑离开。

　　向来会主持大局的剑阁诸人此刻一言不发，同时失去两名赋予众望的弟子，一时间难以接受。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这些痛楚需要许久才能疗愈，但永远都会留下伤痕。

　　昔日营地在气浪碾压后只余断壁残垣，零星荒芜。北涧溪不再是从前一眼望得到头的小溪：水流增大，谷道变宽，与远处的一条大河交汇，或许再过几百年，这里就可见滔滔江水一路流到天尽头。
　　两侧大片的紫藤消失不见，被不知名的黄花替代。

　　应暄独坐溪边，身形寥落——自醒来后，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只出神发呆。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萧百年走过来，坐在他身旁，
　　“明日清晨大家便启程回去了，你要如何？剑阁的人应该和你说了吧，”他静看潺潺溪水，略显单薄，只过去数日，不再如从前一般意气风发，清减许多，也有了几分身为前辈的沉稳。

　　“剑阁是个好地方，人都好相处，你早早挂名在掌门名下，想必也不会遇见什么麻烦。不过若是真的不想去，与我一同回天枢也可，拜入我师兄门下，自由的很，我师兄很可靠的，只不过这样你便要差我一辈了。”
　　萧百年半开玩笑道，未提天枢由于掌门陨落此时内部分崩离析，各脉明争暗斗，他和师兄艰难维持，但还不至于连一个弟子都保护不好。

　　应暄神情淡淡，对此不作回答，开口道：“人都找齐了，他们，确定都不在了吗？”
　　萧百年闻言如鲠在喉，勉力维持出的平静再撑不出，眼中泛起水光，最终还是压了下去。他本就不是多么坚强的人，一朝过去，天翻地覆，一切都那么不真实，直至现在心还未落到实处，但他知道，此时不能让应暄沉湎于此，
　　“江兰弦，夏长歌，长亭，明殊，......”熟人的名字被他一一道来，停顿后刻意略过那人，“魂玉碎裂，再无生还可能，他们是为天下苍生牺牲的，永远会被铭记，或许此刻，几个人已经在霜天境中相逢了。”

　　无人知晓萧百年听到平鹿出事后有多么后悔，他若是多下些功夫练习周易八卦、紫微斗数，有师尊一分实力算出预示，哪怕只是一点异样，也可稍稍警醒他们，这样是否友人能多活几位，履霜是不是也不会消失？
　　为此，他道心动荡，自暴自弃。师兄看不下去将他暴揍一顿，告诉萧百年有关生死存亡之事，便是师尊也无法保证一定能算出什么，更何况他这个半吊子，履霜的实力不比自己强得多，但算出什么了？天道，非常人之力能预知。

　　他垂头，将手放在应暄肩上，安抚道：“应暄，我赶回问天那日被袭击，是江师兄救了我，并告知我履霜还活着只是沉睡了。江师兄修为高深莫测，我们没有他的魂玉，生死无从准确得知。你好好修炼，或许以后，真的能重逢呢？”

　　重逢。
　　应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起身，衣袍褶皱却自是一番风灵玉秀，他身姿笔挺如松，容颜俊美无涛。
　　二十二岁的青年修者初显灵修神韵，这些年岁在修真界中不过眨眼一瞬，但他已经历太多风雨，见识世界瑰丽神秘，未知与弱小牢牢附在心上，迫使他必须前进。

　　“我会去剑阁，”
　　昔年，少年应暄在学堂中朗声说要打败最强大的人，才能不成为拖累，才能成为保护者。如今，青年应暄孑然一身，将要正式启程去往修行之路，开启道阻且长的征途。
　　他要拿到独属于自己的剑，抹除一切阻碍，成为最强的修士。紧握双拳，将所有软弱抛却。
　　“我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
　　等故人来赴约。
　　.

　　《剑阁修士名录·夏长歌》
　　【夏长歌，人妖混血。生于花城夏家，夏家乃修真界四大家族之一，近年上代陨落，青黄不接，为最末。虽是混血，然家族一视同仁，却被蝶城秦家大做文章，故而双亲自请离家。岁十，入剑阁，五百年合道后期。心性坚韧，弘毅宽厚，得众人推举，为剑阁下代掌门。平鹿大街时期自请守卫十五年，后牺牲。】

　　《普行寺修士名录·明殊》
　　【明殊，出生不详，亲族无可考据。天生佛骨，终年隐于普行寺，平鹿大劫初入世，以阴阳眼闻名修真界。素好辩法，道途独树一帜，常语出惊人。其性缥缈神秘，掌四圣物之一苦海钟。于平鹿大劫时期以身殉道，遵合轮回。】

　　《修真界灵修表记·瑜沁》
　　【瑜沁，原忘情弟子。出身胧音辖下村镇，幼时全家逝于邪修之手，亲族霸道，将之赶出，此后风餐露宿，沦为乞儿。年十五，遇忘情掌门，五百年修为合道中期，素有天才之名。瑜沁容颜甚美，然而性情不定。于平鹿大劫时期反叛，后自戕，原因不详。】

　　《修真大事记·平鹿大劫》
　　【霜天境境门现于平鹿山脉，修真界诸位大能齐设封印。
　　三百一十七年间，秩序崩乱、怨鬼横行。
　　封印破，云京大举入侵，普行寺佛子使四圣物之一苦海钟与之同归于尽。
　　大乱将出，绝望之际，
　　神，降临世间。
　　此为有记载之中，神再见也。
　　青柱连接天地，上至昆仑蓬莱，下行百川朝海。
　　神力以移山填海之势荡平人间怨鬼。
　　无可抵挡，人妖臣服。
　　祂赐予神器浮环卷封锁境门，浮环卷留存于世不知所踪。
　　祥云映日，百难消。
　　待到春风吹开第一朵黄花，
　　终。】
　　.
　　一方宽广无垠的纯白空间内，亘古静谧永恒不变，时间无法在此地留下任何穿行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流动的气旋打破平静，顷刻间卷掀起狂风暴雨般的潮涌。足足大半日方渐缓停下，留下一团团云雾四处飘散，地上满是潮湿水痕。

　　这力量来势汹汹，去也匆匆，仿佛要将这几百年的积势一并放出来，将整座空间翻了又翻。大清洗后，此地根基不稳，隐隐出现溃散之兆。
　　空间泛起波澜，一道灵隙突兀出现，两人从光中现了身影，应暄抱着昏睡不醒的江兰弦从门中走出，玉簪琼佩，衣着简洁。

　　他的长相定格在昔年平鹿之时，但经久岁月令青涩全然褪去，一双凤眼饱含历经千帆的沉静，愈发气质怡然，隽逸出尘。
　　月白长袍由东海之中行鸳一族特制的挽云纱制成，入手温凉抚之轻柔，水火不侵、韧性极佳，是上好的护身法宝，万金难得一匹。
　　所佩剑阁玉珏上有修真界中最复杂精妙的传送阵法，乃千年以上岐山玉做底，切梧虚的冰晶浸润，由枢机掌门履霜亲自掌刀刻录。

　　——一身看似普通实则内有乾坤，但于应暄而言外物于他并无什么用处，在他踏入大乘期后，修真界中或许只有云游六百年不曾现身的剑阁掌门，和传说中已经半仙的云京大祭司可为之一战。
　　他垂眸看向怀中那人，江兰弦倚靠在他胸口沉沉昏睡，身形清瘦，长发散落颈间，容颜素白如雪，脆弱安静。
　　一别八百年，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青衣故人，终于来赴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