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天引》微夜山澜

8、极北君山闻剑阁

　　被吸入这个空间后，有关八百年前平鹿大劫过往如同走马灯悉数重现，他清醒时见江兰弦躺在身侧，一切恍惚大梦初醒。
　　浮云一别后，流水八百年。
　　昔年旧事只随时间流逝愈发刻骨铭心，应暄早已不是曾经因为一次离别便忧虑多思、道心摇晃的小修士，然而踏遍千山，心之归处仍是砥山那三两间木屋。
　　但不会再困住他了。

　　“浮环不出，霜天不现。修真界众人苦寻不得的浮环卷，原来藏在这个地方。”
　　话音刚落，属于大乘期的威压强压而来，本就摇摇欲坠的空间彻底坚持不住，将要碎裂之际被应暄接管掌控。
　　暗戳戳躲在白雾里的月霞境灵见状，化成一幼稚孩童，连滚带爬的跑出来跪伏在地，极其恭敬道，
　　“大人，我，我没有，恶意。”

　　他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境灵，得天道庇护，但眼前这人修为深不可测，且身上气运如同天道的亲儿子一般，多到看着像天灯明亮，远不是他所能及，及时认怂才是道理。
　　他的化身就如画里的年画娃娃一般玉雪可爱，此时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应暄饶有兴趣的看着境灵，早就发现了这小东西存在，见其既然识趣便收敛了威压，淡声道：
　　“把你知道一一说出来，若有欺瞒”，他轻挑眉头，一缕剑气如项上悬剑悠闲在境灵头顶晃荡，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若是这一幕让修真界中人看到，素有美名的千微尊者竟这般恶劣欺凌弱小孩童，怕是没有谁会相信。

　　“……我，本来，”境月霞灵闻言愈发瑟瑟发抖，他的灵力全在境核之中，此处空间又被应暄夺去，无法从外界获取力量，此时虚弱不堪，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完整。
　　“啧。”
　　应暄没有料到他名头虽大，但实力这么弱小，于是辟出一方干净地盘膝而坐，将兰弦靠在膝上，抬手，修长五指放在境灵面前，柔和灵力隔空传去。
　　境灵识海清明，身上充满了力量，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自己现在能一拳打飞那群臭邪修！

　　他激动万分，眼神晶亮亮地看着面前男人，稚嫩童音开始口若悬河：
　　“多谢尊者！且听我说，当年，平鹿大劫期间世间多有乱象，有人为了一个机遇，什么都事做得出来。有一日来了一群人说我这儿可能有圣物，于是大肆破坏，导致我从中等境落成万千下等境之一！”
　　境灵轻哼一声，气鼓鼓道：“我那时还未化灵，却能感到非常愤怒，怒火令我忍不住与他们同归于尽！然后，突然一股很强很强的力量出现唤醒了我，”
　　“从那以后，我就生了灵智。”

　　传闻云京手中有四圣物其二，使境化灵，这听着确实很像是圣物所拥有的力量，应暄若有所思，并未打断他。
　　“然后是神，和我做了一个契约，他对我说，”境灵眼神放空，回忆当时场景，
　　“神说，我是天下唯一的境灵，有天道庇护，可遮掩天机。他将浮环卷放在境核中借我气运隐藏，而我可以用神器的力量修炼，待到我修炼到能化形的时候，我就可以脱离境核，去移动位标，成为上等境，不再受困！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兢兢业业，半点都不敢懈怠！”

　　说到这儿应暄轻轻一点，便将他推了个翻仰，眼神微妙，怀疑道：“你这可不太像是不敢懈怠的样子啊。”
　　境灵坐倒在地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大声控诉：
　　“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的力量都在境核里面，此地被你控制，我无法从外面接收力量自然弱了！好了好了，别在意这些，你继续听我说，”他皱着眉头，小脸严肃，
　　“神告诉我到那时会有人来取走浮环卷，契约就会结束。结果前不久外界不知道怎么得到的消息，居然猜到浮环卷在我这，我怀疑就是那群邪修传的。然后他们全都过来了，我的力量必须守着境核，剩下那点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你再不来，真的要完蛋了！”

　　境灵给自己说的委屈万分，大眼含泪，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应暄不为所动，他们剑阁中不定时会出现考核，内容随机，不通过的弟子会受到很多千奇百怪的惩罚，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非常的难。
　　弟子们为了过关各种招数五花八门层出不穷，什么贿赂考官、在抽签做手脚……而剑阁向来是只要不违背修士原则，怎么做随你，能否不被执法堂抓到就看自己的本事了，这也属于考核中心照不宣的一环，但古往今来能成功者寥寥无几，不巧他就是其中之一。
　　故而他才不会被这副样子骗到，听月霞境灵说了半天，问出其中关键：“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是神说的吗？”

　　境灵见他无动于衷，心中有些瑟缩，怕人生气也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答到：“神并未指明是何人，我也曾找过，但只是大海捞针一无所获，直至你先前出现在境中时，浮环卷第一次出现动静，将你吸了进来，所以肯定就是尊者您嘞。”
　　应暄嗤笑一声，并无他想象中的喜形于色：“我曾经来过数次月霞境，只有这一次认出我？”
　　境灵略微思索，认真道，“应该有原因的，我猜测，可能是当时你我修为不够，我还没有化形，而你当时的实力也不足以护住浮环卷，神定是算好了一切情况才会这样做。”

　　将境灵所知晓都问的差不多了，应暄收起随意的姿态，微微一笑进入正题，
　　“所以现在，你就要将浮环卷给我吗？”
　　“对!事不宜迟，必须尽快带走它，你走后我也会立刻离开，就让那些坏人以为是我带走了浮环卷，我有天道福泽，成为上等境后，就要肩负起属于我责任，这是神对我的信任！”境灵语气坚定，肉嘟嘟的小脸显露不合外表的成熟可靠，最后还不忘给应暄上点眼药。

　　他自然是有应对之法，离开之后，就直接去抱切梧虚的大腿，切梧虚虽未生出灵智，但人家自出世起就是上等境，盛产玉石灵晶，身家底蕴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月霞能比的，护住他还不是绰绰有余，躲个多少年，等风头过去就能自在逍遥了！
　　应暄听出了境灵的小心思，并不在意这些，
　　“最后一个问题，回答完我们就走，”他思绪百转，问出最想知道的一件事。

　　境灵心想他都说的差不多了，好像没什么遗漏了呀，大眼睛疑惑看去。
　　“他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啊？”月霞境灵闻言一顿，顺着应暄的视线看到了昏睡的江兰弦。
　　……
　　这人是谁？无数记忆涌上，关于境中的细节一幕幕重现在脑海。
　　与几名修士同行，七角鹿的巢穴，再之前呢，何时入境？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竟一点都没注意到！
　　境灵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只能看见他出现在七角鹿的巢穴里，怎么会一点都没看见他呢？”

　　意料之中的反应，应暄接受良好，故而平静道：“我和他不是被你吸进来的吗？”
　　“不是我！”境灵大声反驳，眼眶通红，这下是真的要哭了：“是浮环卷把你们卷进来的，这里是它的地盘！神说只有一个人会来，为何会多一个，会不会出事啊，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呜——”
　　江兰弦的脸埋在他腹前，应暄顺手捂住露在外面的一只耳，怕吵醒他，同时伸出一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横在境灵眼前，哭闹瞬间咽回口中，顺带打了个嗝。

　　只听应暄漫不经心道：“神给我指引了，他也是其中一人，可能从前就是因为没有他在才找不到我的吧。月霞，你改变位标，这么大的动静定是瞒不过一些人，我可帮你遮掩，但你也要将他的事情封死在口中，你若是能做到我们就定下契约。”
　　月霞境灵仍在哽咽，闻言将眼瞪得大大的，迷茫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转动，思考一番利害后，点头道：
　　“成交！”

　　默念法诀，金纹在一人一灵手中亮起，又眨眼隐没。
　　契约已成，违约者必受天道惩罚，身死道消。

　　应暄起身，将兰弦抱回怀里。长瞑剑从识海来到身前，银白的剑身纤长削薄，锋刃寒光隐隐闪烁，用一枚天青玉璧连接剑柄，其上刻有数道古老符文，其工造一看便知同腰间玉珏出自同一人之手。
　　它出现那一刻，清灵剑气席卷整座空间，冷澈剑光几乎要压的月霞境灵动弹不得。

　　空间震荡不息，不断有碎片掉落。境灵只觉一松，轻飘飘浮起来，他不再多想，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化为一道灵光闪出此处，回到境核本体后，便把这么多年来积攒的力量悉数释放出来。
　　四周开始大片坍塌，应暄站在其中稳如磐石，长瞑剑碾压一切的剑气将二人笼罩，与境灵释放的力量交汇，
　　嘭！！！
　　——两股强大灵力接触瞬间爆炸，整座境都被波及。

　　还在境门处未及时离开的弟子瞠目结舌的看着这般震天撼地的异像。
　　温扇羽柳眉一皱，想起来时师门嘱托，连忙将他们带出去。

　　黑水翻起大浪，朝两侧汹涌澎湃的奔腾，石台在中央开辟出的道中显露全身，缠绕锁链劈啪作响，接而一寸寸碎裂。苔绿褪去，被囚困的五道石柱终于解封，其上咒枷金光璀璨，脱离石柱浮到石台之上转动不止。
　　以它为阵眼，一座移形换日的遮影阵从水底重现天日。
　　应暄出现在阵眼中，浮环卷本体跟随而来，展开画幅上绘有千里山河，凌空日月无人敢直视威光，磅礴灵力与长瞑剑气相持，丝毫不落下风。

　　待它缓缓合上，灵光也被掩盖完全，最终变为一副再普通不过的卷轴，任谁都猜不到这就是封印了霜天境境门的神器浮环卷。
　　境灵化成一团白雾出现在应暄面前，正经道：
　　“尊者，浮环卷我就交予你了，望君善用其力量，切莫落入有心人手中。”
　　应暄点头：“既得之，我当负责。”
　　“多谢尊者。”

　　白雾飘离，月霞境天摇地晃，境中灵物伏拜，有声长诵悠远：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
　　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

　　月霞境灵在此处打开一道门，应暄从中出境后，将江兰弦靠在长瞑剑上，转身双手掐诀，灵光如丝延展，属于大乘期的力量顷刻将整座境包裹，不泄露一丝力量在外。
　　天边风云聚变，重重云层之上，九天之地好似在聚拢灵力，但骤然失去目标，便寻不得只能消散。
　　应暄只觉内部一阵阵波动，待到云消雨散之后，他收回灵力，再也感知不到月霞境的存在，原本位标固定的下等境就这么消失，去追寻自己的逍遥了。
　　.
　　中山，问天。
　　掌门从冥想中睁眼，脸色苍白，方才他觉察出天道一丝异样，想追寻源头却一无所获，反而震伤了心脉。
　　压下喉间血腥，低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天下局势混乱，问天一派于天道感应愈渐稀薄，问不了天的问天，怕是过无需太久，便要名存实亡了吧。
　　遥想昔日天枢，乃是修真界之中最负盛名的门派，可惜，可惜……
　　.
　　东海，普行寺。
　　通天塔内，八十一盏长明灯日夜不熄。
　　主持明空站在断水旁，将这段时日寻到的碎片放进去，碎片化为灵光飘至水上金色虚影中没入。
　　几株莲花开得正盛，清香扑鼻。
　　积水成川，何时才能等到那一日？
　　大殿中，明微大师轻敲木鱼，神情不悲不喜，察觉天道异样，却并未深入，只轻声道：
　　“阿弥陀佛。”
　　.
　　墨城，枢机驻地。
　　履霜动了动耳朵，他的眼睛看向东方，冷淡如霜的脸上隐约出现了一点期盼。
　　视线终点，一棵参天古树枝繁叶茂，红叶似火，万千信仰之力不断从城中汇聚于此——枫城百姓正满怀欣喜的准备着不日到来的祈神节，那可是个大日子呀。
　　.
　　一团团漆黑怨力缠绕攀爬，想要侵蚀！吞噬！
　　力量，我的，是我的。
　　给我吧……
　　滚！

　　蓦然睁开双眼，江兰弦从长长的黑暗中醒来，坐起身，锦被坠在腰间，如玉容颜苍白虚弱，半晌才回过神。
　　鼻腔中满是浅淡的气息，闻之心旷神怡，日光柔和，四周静谧而安宁。他抬头，看见自己身处一间卧房中。

　　——凝冰玉作床，铺了柔软褥子隔绝寒意。两扇窗户蒙了一层浅绿绫缎，绣着青鸟闲云，光线一照，可见银丝穿插在双翼中，仿若振翅欲飞。
　　窗边放了一个青釉刻花牡丹纹梅瓶，只插了一棵草，房中好闻的味道就来源于此。

　　屋子最里侧是一整面墙的书架，各类典籍满满当当，笔墨纸砚随意摆放在案台上，笔架甚至挂着两条剑穗，坠着的珠子灵气饱满，只可惜不必细瞧都能看出手艺一般。
　　门前剑架上挂着几柄长短材质各不同的剑，磨损痕迹深重且陈旧，想必是用了许久的。
　　这间屋子看似俭朴，但所用之物无一不是珍品，千金难得。

　　床头放着叠好的衣衫，触手温润细腻，桌上盛好的茶水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但依然热气袅袅。
　　江兰弦披衣下床，轻轻将窗户推开，清风卷起长发，鸟鸣声叽叽喳喳，一瞬间山外所有窃窃私语传入耳畔。

　　“今日课余我二人去论剑台切磋一番吧，我的剑法好像有了点突破，趁热打铁要好好磨炼。”
　　“集月峰又出了什么奇怪的饭食吗？怎么这几天来拿药的多了这么多，能不能管管他们啊，我真是受不了了！”
　　“师姐，你就带上我吧~我近几日似有所感，枫城有我的机缘，师姐，你忍心看我被师尊责骂，独自在剑阁垂泪吗？”
　　“少来这一套，你就是听见过几天可能有考核，想逃对吧，周裕我说你要是把心思都放在练剑上，还会怕这些？”
　　……

　　琐琐碎碎都是寻常，他不觉吵闹，只余真实。
　　溢出的灵力抚去山中，花草树木都轻快晃动，凝定心神，便不在听见那些声音。
　　目望远山，结界将天空笼罩，隔绝飞雪寒霜，于是剑阁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