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裙之下》蒹葭成霜

3、第三回

　　狗蛋做了一整夜的噩梦，也挣扎了一整夜。
　　他不知道自己得救了，还以为死后去了阴曹地府，又哭又嚎地跟黑白无常厮打在一起。

　　“这小子发什么疯呢？”正给狗蛋喂药的青言无端受了对方一脚，直接将他手中的碗都给踢翻了。
　　“真想一巴掌拍死他。”青言起身掸着衣上的药渍，“也就是公主您心好，愿意屈尊降贵救一个乞儿。”

　　“少说这些浑话。”李无忧叠腿倾身靠在榻的另一边，悠闲地喝着茶，见此情形后懒懒起身摸了把狗蛋的额头，“还烫着。”
　　说罢又回去唤了另一护卫进来，“青书，再用凉水给他敷一会儿。”

　　青书端着盆应声走了进来，两人因此忙活了一整夜。
　　李无忧倒是不曾劳累，只是整晚怪叫的狗蛋没能让她睡一个安稳好觉，最后只有靠在几上浅浅眯了一小会儿。

　　天刚蒙蒙亮，妙圆便带着大夫过来叩响了院门，李无忧打着哈欠，让青言去开了门。

　　“小姐放心，利器只刮伤了他的皮肉，未曾伤及骨头，他的脚无碍。“大夫看过狗蛋的伤后对李无忧道，”至于肋骨，虽然有骨折，但胜在小公子年纪小，只要好生将养，不出三月便可恢复如初。”

　　“那狗蛋他要何时才能醒来？”妙圆紧张询问道。

　　大夫转向看着妙圆，道：“小师父不要担心，小公子还没醒来是因为染了风寒发烧所致，我再给他开一副药，服下后保证他在午前就能醒来。”

　　妙圆这才松了口气。

　　“劳烦了。”李无忧给青书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掏出一小块碎银放在大夫掌心。

　　这大夫行医数十年，还未曾收到如此多的诊费，欣喜之余又有些害怕，捧着那锭碎银看着李无忧不敢收。

　　“小姐赏的，你安心收下便是。”青书推着大夫的手道。

　　大夫这才收回去紧紧握住，连连哎了几声，随即提着箱子出了门去。

　　送走大夫后，妙圆又折了回来，他朝李无忧行礼道：“多谢殿下施以援手，既然狗蛋已无生命危险，为免叨扰到殿下清静，请允小僧将狗蛋带回僧舍。”

　　“这是自然。”李无忧也无那闲情看护这个孩子。

　　待妙圆将狗蛋带走后，青言才拿出了那个从坑底寻到的刺钩，“殿下，这是按您吩咐于坑中寻到的铁器。”

　　李无忧翘着兰花指拈着铁钩瞧了一眼便丢在了桌上，“既是废弃多年的猎坑，又怎会有如此崭新的捕器。”

　　“殿下料想得没错，属下仔细勘察了那处坑洞，发现壁沿上有多处新鲜的铲痕，想来是有心人刻意为之。”青言道。

　　青书捡起那个铁钩瞧了一眼后，疑惑道：“殿下怎知那狗蛋此遇实为人祸？”

　　李无忧道：“亏你二人还是习武出身，竟连这点都未曾注意。被铁器所伤，还是旧器，那处理伤口首要之务便是清除铁锈，以免伤口感染，可我昨夜观其伤口，只有泥尘却未见铁锈，便猜想其中或许有蹊跷。”

　　“殿下心思缜密，实令属下汗颜至极！”青言、青书二人抱拳道。

　　李无忧轻一挥手，道：“奉承之话就莫要说了，尔等下去吧。”说罢，便扶着额头转至榻上躺下了。

　　狗蛋还真在午时前便苏醒了过来，妙圆见状赶紧跑出去给他端饭端药，留下来照顾他的妙回拧了湿帕子给他擦手，戏谑道：“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啊，竟让公主照料了一晚上。”

　　狗蛋喘着虚气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妙回将昨晚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番后，补充道：“听公主的护卫说，你吵闹了一晚上，搅得殿下连个整觉都没睡上，在榻上趴了一整晚，直到妙圆将你带回来后才去睡了个回笼觉。”

　　狗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升出了喜悦和愧疚的心情，在坑里时，他想的是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报复，可现在他竟觉得这个已不甚重要了，甚至还有一丝庆幸。

　　晚些时候，李无忧午憩起床，正悠闲煮茶时，青书忽然来报：“殿下，那个狗蛋来了，已在院外静候多时。”

　　李无忧惊讶抬头，“他来作甚？”

　　青书回道：“许是来感谢殿下救命之恩吧。”

　　李无忧轻笑道摇头道：“你让他回去吧，就说一桩小事，不足挂齿。”

　　青书携命而去，不多时他又回来了，并将狗蛋的话转述了一遍，“那小子说于殿下来说确是不足为提的小事，但于他说却堪比神明的再造之恩。”

　　李无忧难得嘁笑出声，“到底是小孩子一个，说的话也让人觉得这般有趣好笑。”

　　“那殿下，是否让他进来？”青书问道。

　　李无忧沉默了一瞬，仍旧打算拒绝的她，忽听青言大大咧咧地跑过来说道：“那小乞丐都在院外站了一下午了，还没走呢？”

　　青书转头看着主子，听她问：“他站了多久了？”

　　青书如实道：“醒来不久后便过来了，彼时殿下正在午休，没敢吵醒您，让他走他也不走，只说在外面等一会儿，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我见他如此执着，想叫醒您他也不让。殿下既然不愿见他，属下这便将他强行遣回去，以免扰了殿下清静。”

　　还没走近的青言当即转身，边跑边说：“属下这便将他赶走——”

　　“慢着！”李无忧放下茶盏，沉声道，“让他进来吧。”

　　青言愣在原地，青书瞪了他一眼，“殿下发话了，赶紧去啊！”

　　“哦。”青书怔怔转身，悠悠朝门口行去。
　　片刻后，狗蛋便拄着拐一蹦一蹦地从远处过来了，青言嫌他走得慢，直接将他夹在胳膊下提了过来。

　　“小人叩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狗蛋依旧怯怯地不敢看李无忧。

　　李无忧怜他腿脚不便，在他下跪之前便让青书将他提住并安置在了凳子上坐下。

　　“才刚醒就跑过来，就不怕伤势加重？”李无忧顺势递了杯茶给他。

　　狗蛋微微抬起的手很快又放回了原位，垂头弱声道：“不妨事的殿下，小人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李无忧哼哼笑了一声，又道：“这次专门过来向本宫道谢的？”

　　狗蛋点了点头，又听她道：“谢意本宫收下了，你且回去吧。”

　　狗蛋怔怔地抬头看了李无忧一眼，但就如她所说，他的目的已然达到，没有再留下来纠缠的理由了。尽管心中颇有不甘，他仍是撑着拐杖站了起来，朝李无忧鞠躬告退。

　　“对了！”李无忧忽地出声，狗蛋惊喜地回过头去。
　　“你最近是否得罪了人？”见狗蛋眸中神色逐渐清明，李无忧便知对方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于是又道，“今后还要小心一些，免得再落入别人的圈套。”

　　“多谢殿下。”狗蛋回道。

　　“原以为寺庙是个清净之处，没想到竟然也暗藏着这么多的尔虞我诈。”青书感慨道。
　　李无忧倒是不觉得稀奇，她悠闲地品着茶，淡然道：“和尚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又怎能真的做到静己修身。”

　　“倒有一人是个例外。”末了，李无忧补充道。
　　青书很快便明白过来主子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谁，点头附和道：“九清住持已然超凡脱俗，自是寻常人所不能比的。”

　　这就样又过了两日，李无忧闲来无聊到林中闲逛，不曾想恰巧撞到了妙连等人将狗蛋逼至狭窄的树缝中，正欲出手教训他时，其中有人瞧见了李无忧的身影，那和尚赶紧撞了妙连一下。

　　妙连等人噤若寒蝉地看着李无忧，只等她降下怒火时，却听她道：“不用在意本宫，本宫什么也没瞧见，你们继续。”李无忧边说边朝相反的方向行去。

　　这时，妙连满脸堆笑地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们师兄弟之间闹着玩儿呢！”说着他让人将狗蛋从树缝中抠了出来，帮他将放服上的尘灰掸去后，又把他的拐杖拿过来让他拄上。

　　“这样啊。”李无忧恍然般轻笑道，“到底是我想多了。”

　　妙连弓腰嘿嘿赔笑，随即又道：“殿下向来喜静，我等便不打扰殿下了，先行告退。对了殿下，此林中山路崎岖，多野兽，殿下还是莫要走得太远了，以免受到伤害。”

　　“多谢小师父提醒，本宫只在此处转转便回去。”李无忧道。

　　妙连等人扫了狗蛋一眼，愤愤地离开了。

　　狗蛋可怜巴巴地靠着树干蹲下，李无忧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这次又是因何缘故？”李无忧问他。

　　撕裂的伤口流出鲜红的血从狗蛋的脚脖子上浸了出来，他忍痛跪下道：“不过是担心我将事情原委告诉给老和尚，怕老和尚怪罪下来将他们逐出寺中而来威胁我罢了。”

　　李无忧若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蹲下身将狗蛋扶着坐下，又掏出自己的手绢在他的伤口处缠上了一圈，然后起身问他：“可还能自己走回去？”

　　狗蛋撑着拐杖起身道：“我能的，殿下！”

　　李无忧嗯了一声，“那便走吧。”

　　李无忧在前方慢慢走着，倒也不是刻意在等他，只是习惯性地慢走而已，但即便如此，对于受了伤的狗蛋来说，仍然追得有些吃力。但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想与李无忧近一点、再近一点。

　　“殿下，殿下您可算回来了！”迎面跑过了青书、青言兄弟二人，见到完好无损的李无忧后相继松了口气，“殿下您怎么又悄悄地跑出去了，万一受了伤，您让我二人如何交代？”

　　“向谁交代？”李无忧冷声道。这世上还有谁关心她的死活？

　　二人哑然，青书赶忙又道：“殿下没事就好，属下见这天色又暗了下来，想必要下雨了，赶紧回去吧。”

　　李无忧未言，自顾向前走着，落后的青言转头看了眼狗蛋，“这小乞子怎么也在这儿？”

　　狗蛋向两人浅浅行了礼，未答复他的问话。

　　青言嘁了一声，白了他一眼后便走了。

　　“听说贵人要回京了。”回到僧舍后，狗蛋听妙回如是道。

　　狗蛋急忙蹦至妙回身边，“师兄你之前不是说殿下要在这里住上个把月么，怎么才十日不到就又要回去了呢？”

　　妙回道：“这我怎么知道？我只晓得今日贵人收到了京中来信，说是驸马爷已从京中出发，特地前来接公主回宫，想来再过个一两日便会到了。”

　　狗蛋心中怅然若失，于榻上辗转难眠。

　　终于他还是抵不住心中的执念，悄悄爬出来去了别院。

　　护卫皆已入眠，可他见李无忧的房中还亮着盏灯，于是他悄悄走了过去。

　　他原本想看看李无忧是否入睡的，可当他虚着眼睛从门缝中看进去的时候，无意看到李无忧将里衣褪至肩下，像是在擦药。疑惑之下，狗蛋定睛一看，却见她的背上交错着数条鞭笞过的痕迹，猩红的伤疤在白皙的背上格外的触目惊心。

　　狗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于此同是，李无忧也发现了屋外的动静，“谁？”她厉喝出声。

　　狗蛋犹豫须臾后，弱弱答道：“殿下，是我，狗蛋。”

　　房中久久没有传来声响，狗蛋紧绷着心弦，猜想着她若发怒要如何应对时，门却忽地从里面打开了。
　　“这么晚了，你来作甚？”李无忧穿好中衣，披了件外裳，却连鞋也没来得及穿。

　　“小人，小人听闻殿下不日便要回京，心有一事，特来求见殿下。”狗蛋稽首道。

　　这时，听到动静的护卫和丫鬟皆从隔壁的房中出来，李无忧屏退了众人，转身回到榻上坐下，“何事找本宫？”

　　狗蛋跪着挪至李无忧面前，开口前先将她的鞋子捧过来垫在她的脚下。
　　“放肆！”李无忧慌乱之下踢了狗蛋一脚。

　　狗蛋未料到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会惹得对方震怒，赶紧爬起来匍匐在地上讨饶道：“殿下饶命，小人只是担心殿下赤脚着凉，所以，所以才贸然做出了此等不敬之举，还望殿下恕小人不敬罪！”

　　这时，青书、青言兄弟已奔至房门外。青言道：“公主，发生什么事了？可要属下将此乞儿拖出去？”

　　李无忧愣了半晌后挥了挥手，随即她将腿盘起，端坐在榻上问狗蛋：“你不是找本宫有事么？”

　　狗蛋的心依旧跳得激烈，他缓缓抬头看了李无忧一眼，然后道：“小人斗胆，想跟着殿下一同进京。”

　　李无忧起先还没听出他话中的另一层意思，因而问他：“你京中有亲戚？”
　　但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又道：“你是想跟着本宫？”

　　狗蛋低垂的头重重点了几下。

　　头顶却传来一声轻笑，李无忧毫不掩饰她对狗蛋的嫌弃，她反问他：“你可会读书写字？”
　　狗蛋摇了摇头。
　　李无忧又问：“那可曾习武？”
　　狗蛋还是摇了摇头。

　　李无忧笑道：“文不能武不就，本宫向来不养闲人，你有何能让本宫将你留下？”

　　狗蛋的心顿时就凉了半截，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小人，小人可以习武保护殿下。”

　　李无忧嗤笑了两声，道：“保护本宫？你连自己都保护不好，又何谈护我？还是早些回去睡吧！”

　　说罢，便要撵人。

　　被拖出去之前，狗蛋朝着屋中喊道：“殿下，若小人证明能保护好自己，殿下是否愿意给小人一个机会？”

　　李无忧没有答复他的话，只是让丫鬟把门给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