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也想接住流星》纲常伦理

3、人类删除（三）

　　睁开眼睛，
　　夏语冰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窗外的天阴亮阴亮，没有太阳。
　　早上很冷，
　　但夏语冰迅速起床。
　　她想到小时候，父母都去厂里的那些周末，家里只有自己。
　　她曾简单的希望，将来的自己的能有一间像棺材盒子那样的小房，有电脑和网。
　　李牧海不在的第一天，夏语冰觉察到自己拥有了久违的动力。
　　虽然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但似乎延伸出许多可能性。
　　她走向隔壁房间，轻轻拧开门把——她忘了自己昨晚为何把门轻轻关上。
　　开门的那个霎那，
　　休眠中的屏幕如同睁眼，亮了起来。
　　“早啊，小取。”
　　夏语冰说。
　　【早上好】
　　取乐灵闪了闪屏幕。
　　夏语冰记得，好些年前，在智能手机刚刚推出AI语音助手时，自己曾带着极大的期待使用过，也试过问早上好。
　　早上好，
　　那个助手也会这么回复，但后面永远跟着另外一句：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几次之后，夏语冰就放弃了，工具终究是工具，有些感受它不会有。
　　……
　　隔壁响起手机的闹铃。
　　夏语冰捏了捏拳头，意识到手机没被自己抓在手里。
　　今天是工作日。
　　而她不想去那里，至少今天不想去。
　　她看了看时间，太早，陈伟志也许刚刚起床。
　　晚点再打电话吧。
　　至于理由，
　　“小取。”
　　【我在】
　　“帮我想个请假的理由，不要用我以前用过的，而且我的这个领导……”
　　话卡在这里，
　　夏语冰在筛选可以形容陈伟志的词组——太多了。
　　如果把这些词组拿到类似“你说我猜”的游戏现场，历史人物组的观众肯定会猜是罗马的哪个废物暴君。
　　夏语冰决定稍微整理一下思路，以便表达的更清楚。
　　但屏幕上已经显示了答复——
　　【您的外公已有很久没更新朋友圈内容】
　　“……他早过世了，”况且他在时也没玩过什么朋友圈，“啊，你是要我拿这个当理由。”
　　【如果您的外公知道他被用来当作请假的借口为您带来闲暇的幸福，他一定会高兴他还有用】
　　“省省吧，他从没多喜欢我，”夏语冰说。
　　【那么他现在总算有机会对您进行一点弥补】
　　夏语冰吸了口气，开始在心里进行和领导交流前的提前演说。
　　喂，陈主任吧，诶您好，我小夏啊，是这样……
　　她从来不懂其他老师是怎么做的，
　　是不是只有自己如此不擅长跟像陈伟志那样的教导主任沟通。
　　每一次，都像在狮子面前练习跳舞的小羊。
　　她进了厨房，打开冰箱——让电脑房的门保持敞开——习惯性的拿出四个鸡蛋，又放回去两个。
　　脑海里想象着打完请假电话的那一瞬间放松的感觉。
　　撕开酸奶的封盖，撒一把坚果。
　　掰直的塑料小勺含在口里，她又在嗓子里模拟了一遍。
　　……
　　打电话前，她走进机房，坐在电脑旁边。
　　还是犯了老错误，
　　在陈伟志迅速接起电话的那声“喂”后，
　　她同样快速的说，陈主任吧，我小夏，跟你说个事啊……
　　请假的要求很快就提完了。
　　陈伟志的声音笑起来，他擅长让自己的声音笑，“不叫说个事儿，叫请示，小夏啊，注意用词，怎么搞的好像你是我的领导？”
　　后半句就完全听不出笑了。
　　夏语冰明白自己又走了老路。
　　在内心里，自己对所谓的大人有一种恐惧，
　　也因着这份恐惧，有时反而表现得过度自信，之后反刍之前的言语，又陷入后悔的漩涡。
　　可同时也明白，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最后总落得对周围的一切感到绝望。
　　不过这次，她面前有一块能听她讲话的屏幕，
　　“总觉得，”她说，从记得什么开始，每了解一个人，都让她想离这个世界更远一点。
　　【外星人当年就是因为遇到您的同事们才选择前往仙女星座的】
　　属于AI的幽默并没有什么帮助。
　　夏语冰闭上眼睛，隔着眼皮揉了揉眼球表面的弧形，一团疲惫将她包围，“真累。”
　　嘀嘀。
　　扬声器里轻微的提示音让夏语冰睁开眼睛。
　　【请允许我提示您，您有陈伟志的电话号码，为了您的健康，您可以进行更高效的处理】
　　“不，”夏语冰否定。
　　【您不满意我为您提供的这项变革吗】
　　“我怕上瘾，”夏语冰短暂的闭上眼睛。
　　删除联系人的红色字体仍残留在眼底。
　　那是个没有后坐力的扳机。
　　【请您放心，本模型向您提供的每一项变革只有24小时的持续时间，到期后我将为您带来另一项完全不同的变革服务】
　　夏语冰的视线重新移到屏幕最上沿，那段一直显示的文字——
　　【您好，我是取乐灵，一款创新的AI助手，专为消散您日常生活中的虚无与单调。每天，我都将为您提供一项出乎意料的改变，让您的生活更加多彩，带给您全新的乐趣体验】
　　“就是说，到了明天，我再在手机里删除什么人，他们都不会因此消失？”
　　【是的，我向您提供的每一项变革并非旨在让您永久拥有它们，而是希望您在24小时内尽情使用和体验，长久的拥有终将走向厌倦，这有违本模型的初衷，因此，请珍惜每一项变革的使用时间】
　　“那，你明天会给我什么新的……”夏语冰想了想用什么词比较合适，“改变？”
　　【很抱歉，我所提供的所有变革都将在未来的各时间节点上随机生成，不存在预先设定的日程安排】
　　所以就像天上云朵，中意的形状不会每天都有。
　　夏语冰觉得自己拿着一张为期一天的超级优惠券，不管有没有想买的东西，券上的幅度确实令人心动。
　　不买立省100％的想法在此刻并不适用，如果往后再也不会出现与之相同的能力。
　　于是她认真想了想，有什么人是她真心想从这个世界中剔除的。
　　其实也没多认真，
　　她很容易就能想到那个人。
　　那是初中宿舍的楼梯平台，
　　三楼半，地板是大方块的瓷砖，
　　中间的女生被打得蹲了下来，其实她们是想她跪着，所以有一个人在后面，使劲踹她后背。
　　前面的人捏住她的下巴不停帮她抬头，让手机的镜头能拍到她，她们揪起她的两边脸颊，揪起挡住她脸的头发。
　　有一个人感冒了，每擤一次鼻涕，手里的纸团就抹向她。
　　校裤已经扯掉了。
　　拖鞋被捡起来，代替巴掌。
　　每个人打之前都会助跑一下，算是体贴的提醒，要打了啊。
　　嘴里重复着最简单的话。
　　所有人都是那些话。
　　那个最常用的脏字加上妈妈，或者全家。
　　然后那个女生来了，她总穿的像个男人，若无其事的走上三楼半的平台——她不该往上走的，这不合规矩，她不住上边——看到她们的同时，她们也看到了她。
　　接着她说，你们没有自己的脏话吗，说的时候还笑了。
　　你们没有自己的脏话吗。
　　夏语冰知道那个女生叫什么，也记得她的样子，可从没得到过她的手机号码。
　　“我想删了她。”
　　不过夏语冰也明白，
　　太晚了。
　　她忽然有点后悔刚才自己打电话请假。
　　还是去吧，作为育德中学的心理老师。
　　“小取。”
　　【我在】
　　“你能……嗯，你有办法转移到我的手机里吗？”
　　【当然可以，如果您想带我出去，我可以接入您的移动通讯工具，但请别期待我能帮忙提包或者搬动东西】
　　夏语冰站起来，她想到学校的心理园地，那个写着【烦恼树洞】的匿名信箱里，每一张纸片上的每一种情绪。
　　“来吧小取，陪我当一天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