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桶也想接住流星》纲常伦理

2、人类删除（二）

　　有趣的是，夏语冰先蹲下来看了看床底，又打开衣柜，左右掀开衣服排成的幕帘。
　　有那么一瞬，她感到一种恐惧，害怕真的在那些地方找到什么。
　　然后，
　　她冲回取乐灵的房间，甚至离桌上的话筒还很远。
　　“喂！你真把人弄不见了！？”
　　【感谢您的确认，模型功能运行正常】
　　似乎检测到夏语冰和屏幕的距离，这排字很大，像表彰的标语。
　　“你把李牧海弄哪去了？”
　　夏语冰站在门口。
　　作为回答的汉字出现在荧屏，一个接着一个，速度很慢，且字号远远小于刚才那句，夏语冰不得不眯起眼睛——然而，随着她用力的程度，后面出现的字变得更小，长长的句子像根平躺的锥子。
　　她只好走近。
　　【我把他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但是忘记了密码，别担心，我正在联系锁匠，如果您实在需要找他，可以给他的手机打电话】
　　“打什么？我刚把他删掉啊！”
　　心里的抱怨也说了出来。
　　这不是夏语冰的风格，在工作之外与人相处时，她是个闷葫芦，太多该有的回答，都只在事后才得出，次数一多，也就渐渐不去懊恼当初怎么不这么说了。
　　【确实，您在清理生活空间时将他归类为垃圾文件，请放心，我没有设置自动还原功能】
　　夏语冰很容易察觉到这个AI的习惯用语里有一些冷冰的东西，但低温的那一面并没有对着自己。
　　这是种奇特的同盟感。
　　不该把人形容成垃圾，这样的话在这一刻毫无意义。
　　“……”
　　她拿过话筒，“你到底做了什么，”声音和动作一样轻。
　　【如果您是担心垃圾文件消失后其他关联文件有可能产生的问题，大可不必，与之相关的家庭关系节点、朋友关系节点、工作关系节点、社会关系和虚拟联系节点均以关闭，其历史记录已彻底隐藏，本模型承诺，该文件的消失不会对您的生活产生任何不良后果】
　　一份具有AI风格的免责声明。
　　我不是担心这个。
　　夏语冰几乎就要这么反驳——
　　就像看到同事的小孩照片时不得不脱口而出的那句“真可爱呀”。
　　不过这次她没有，
　　夜很深了，这里没有别人。
　　“什么叫历史记录彻底隐藏？用我听得懂的话解释一遍，简单一点。”
　　【这世上没人记得他来过】
　　“……”闭上眼睛，李牧海的样子在眼皮背面，“可我还记得。”
　　【您是本模型的管理员用户，我没有权限对您的属性进行改写操作】
　　“说的好像你能随便改其他所有人？”
　　【本质上，一切都是数据，真正重要的是权限等级】
　　短暂的停顿后，
　　一直停在屏幕上的那句自我介绍式的话闪烁了几下——
　　【您好，我是取乐灵，一款创新的AI助手，专为消散您日常生活中的虚无与单调。每天，我都将为您提供一项出乎意料的改变，让您的生活更加多彩，带给您全新的乐趣体验】
　　随即出现在屏幕中央的是十颗中空的五角星，
　　【第一项随机改变已成功验收，助您生活更加多彩，请为本次使用体验评分】
　　夏语冰的手悬在空中，
　　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不该这么快选择接受。
　　如果这个自称取乐灵的AI说的没错——李牧海消失了，没有了。
　　不，不光是没有，是从没有过。
　　她相信在将来的某个时候，也许就是半小时后，会真的意识到李牧海走了，生活的背景音里缺了一块声部。
　　但现在还没有。
　　现在是父母离家之后，最幸福的那几十分钟。
　　“小取，”夏语冰忽然开口，她很想说点什么，但不是为了填补沉默。
　　【我在】
　　于是她说，她小时候，有过那种很阴暗的幻想，在睡觉前许愿，希望醒来后父母永远失踪，而冰箱里全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完美的孤岛假期】
　　取乐灵回复。
　　“我并不是说，李牧海像我的父母。”夏语冰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我能理解，和谁一起生活久了，就会希望谁失踪】
　　这排字的字体换了，边角圆的，显得很柔。
　　夏语冰看着这一行，感到一种舒坦的绝望。
　　是你跌倒了，和你一起躺下来打滚的那种朋友。
　　夏语冰点亮手机，进入通讯录，拇指向下滑动，以字母排列的人名狭长的流过屏幕。
　　从A到Z。
　　人那么多。
　　最后一个名字是周韬。
　　他戴黑框蓝光眼镜，是李牧海的大学室友。
　　李牧海是两人唯一的交集。
　　她拨通他的电话，
　　尽管压根没有想好该问的问题，可她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不算漫长的等待。
　　还没接起就被挂断了。
　　再打。
　　仍是挂断。
　　夏语冰已经知道了答案，可她的拇指拨了第三次。
　　面对同龄异性，她从来不是聊天专家，每次拨出电话，等待的空隙里总会觉得嗓子缺水干涩。
　　这次接了，
　　“谁啊！”
　　是不能被睡意加棉被盖住的愤怒，和那么一点对深夜电话的梦幻期待。
　　“我找李牧海……”夏语冰小声说。
　　“谁！？”
　　“李牧海，我是……”
　　“打错了！”
　　剩下急促的忙音。
　　夏语冰挂断，让手机离开耳朵。
　　呆呆的捏着那块屏幕。
　　直到低头，
　　发现拇指长按的地方是通讯录里，周韬的名字。
　　二级菜单随着长按弹出，
　　最后一项是【删除联系人】，红字。
　　她几乎是把手机扔到电脑桌上，好像那是枚炸弹。
　　“小取。”
　　【我在】
　　“我刚算不算……”犹豫的时间只有一下，“杀了个……”
　　【严格来讲，我们都可以被理解为信息的集合，因此，从技术角度分析，并不存在名为杀人的行为，没有人会真的被杀，宇宙是一个永不落幕的数字派对，在信息领域，数据不会真正消失，而是转变至其他关联文件不可见的状态】
　　夏语冰把这段话读了两遍，
　　“你一定要这么专业吗？”
　　【当我以这种认真和正式的方式回答您时，是希望您把我想象成一位身着正装，专业的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角色，为您营造一种官方的安心感】
　　“可我不相信坐在那种桌子后面的人。”
　　【好的，请告诉我您相信什么样的人】
　　“不，”夏语冰摇头，“你不要扮演他们。”
　　【好的】
　　又过了会，
　　“尽量吧。”她补充。
　　桌上的手机重新回到手上，秋夜的温度让边框微微发凉。
　　夏语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机箱，运行中的轻微震动传到她的手上。
　　你也有脉搏……
　　“小取。”
　　【我在】
　　“你说，人有没有灵魂？”
　　她从没料过自己真的会问，
　　不是在脑海里，在输入框里，而是在嘴上。
　　【冰箱里的光在我们关门后还亮着吗（这里是否需要添上一个微笑的表情活跃气氛？）】
　　“别，如果你的话真有意思，我会笑的。”
　　已经完全没有睡意了，
　　但一种奇妙的放松感还是让夏语冰打了半个哈欠，后半个被她捂在嘴里。
　　好像自己不该如此闲情，这大概不能解释为听闻噩耗后最初的那几小时平静。
　　她捞了捞自己的脑海，
　　看到最先从脑浆里浮起来的一句——
　　明天早上终于不用跟人抢厕所上了。
　　夏语冰哑然，觉得重新认识了自己。
　　“小取，我是不是挺无情。”
　　【如果我是和Siri一样的模型，我会告诉您很抱歉，作为一个AI助手，我无法体验和判断具体的感情。但我不是。请允许我使用比喻，问我您是否无情，就像问喝咖啡前是否加糖。对喜欢纯粹咖啡的人来说，糖是多余的；而对喜欢甜味的人，糖就是必需品。很遗憾这并不取决于您。但请您记住，不管怎样，每种咖啡都有它独特的风味和爱好者】
　　“我问的就是你。”
　　少给我把水端平。
　　【我的功能是为您驱散单调的日常，不是评价您。但如果您一定要听，我会更加愿意您是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因为我的目的是为您卸载虚无.exe，寻找真正的乐趣，真正的乐趣通常只能在道德之外找寻】
　　夏语冰抬头，看了看窗框，外面是深色的海洋，从她的角度看不见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