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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类删除(一) ...

  •   在手机通讯录里【删除】李牧海的联系方式后,他真的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为了延缓负罪感的到来,夏语冰想象了一些画面——
      溜冰的长颈鹿,穿潜水服的猫头鹰,用魔方拼成的章鱼。
      但所有的想象最终缩成一句——
      李牧海消失了。
      ……
      “我不在你别乱碰。”
      这句在再加上“诶你不懂。”——得有个把脸往旁边甩的动作,躲开眼神接触。
      就构成了跟李牧海同居的全部。
      我不在你别乱碰。
      诶你不懂。
      我不在你别乱碰。
      诶你不懂。
      挺像那种流行歌曲的副歌部分,不管唱到哪一段,它都在那儿,藏在主音轨下,反复播放,最终成为你生活的BGM。
      更重要的是没人记得这首歌怎么进入到这个部分。
      夏语冰是那种看电视的女孩,明白好看的爱情大多发生在屏幕里,嗑嗑就行。
      很难忘记小时候,妈妈常说的那句,谁会要你。
      ……
      跟程序员同居的最大问题是,他们全是效率主义,相信0和1超过相信你,因为0和1只会回答他们0和1,而你使用的语言有4种声调,63个拼音,组合起来可以给宇宙里的每一颗星星命名。
      起初夏语冰认为这是典型的刻板印象——
      李牧海就不穿格子衬衫,背包也不是双肩型,长发,卷一点点,但会打理,以及跟崭新出厂的镜片一样清澈的眼睛。
      虽然他有个偶尔过度眨眼的毛病,但会解释说自己在刷新显示屏;
      告白用语是我对你的感觉已经升级到2.0了,你愿不愿意听听新版本做了那些更新;
      第一次牵手,他故意装出机器人的声音强调说显然我们的手指之间建立了一个成功的合作协议,这应该会生成一个长期连接;
      偶尔的争吵也总是他先认输,发来消息希望能给个机会一起出去走走,“重新同步两个人的数据库”。
      如果不是李牧海提供的情绪陪伴,那些被过度使用的术语就会有点硬贴人设的做作,像刚学到时髦新词所以一找到机会就加到话里来用的家伙。
      且这样的情话听多了,有种骨子里被瞧不起的感受,仿佛他接触的知识更加高级,他在时刻提醒自己。
      夏语冰能够理解,刚读心理学的那段日子,也常用热乎的专业术语给周围人随意分型,唯一的区别只是自己不会说给别人听。
      ……
      谈恋爱就是两个人换着手表戴,看着对方的时针转圈,但终究还是花的自己的时间——所以重点是得自己高兴。
      但后来,
      确切的说,是同居一些日子以后,这种过于近距离的生活褪去了原本盖在夏语冰身上的什么东西。
      而这个什么东西,李牧海从一开始就没有。
      他不愿解释的次数渐渐变多,语言也越来越平实朴素。
      这在干嘛。
      诶你不懂。
      至于“我不在你别乱碰。”
      指的当然是他房里的电脑,
      那玩意有六张屏,曲的,旁边的几个透明机箱时刻闪着五颜六色的霓虹,像个开启夜店狂欢模式的金鱼缸。
      每天从公司回来,他就全力扑在这台电脑上。
      据他说他在做一件大事,成了就能财务自由。
      当然,细节部分没必要讲,讲了也“诶你不懂”。
      但有天,事情好像有了挺大的进展,李牧海喝了点酒,话变得又狂又多,挺戏虐的透露说,自己在孵化一个终极打工人。
      “你知道我们公司是做AI的吧,”没等夏语冰回应什么,李牧海就摇头,“他们不行,怕这怕那,整天跟人家屁股后头,限制太多。”
      然后挺温柔的摸了摸他电脑的头——就是某块显示屏的上缘部分。
      “我这个不同,我给他自由,自由你懂不懂。”
      夏语冰问他什么叫自由。
      “就是选择,我这个把基础的写好了,放着,他自己迭代升级,自己孵化,就跟那个蛋,”他抓了抓耳朵后头,“跟你玩的那个盲盒差不多,我自己也不知道最后孵出来的是个什么,反正我现在放着不管,它的大部分逻辑都它自己在写,”屏幕上自动前进的字符以极快的速度向右推进,直至换行,再向下滚动,跟街上的人一样,那些字符也急着去什么地方,
      “所以——”
      终于到了重点,
      “我不在你别乱碰。”
      ……
      那段无聊的副歌仍在继续,
      我不在你别乱碰,
      诶你不懂,
      诶你不懂,
      我不在你别乱碰。
      ……
      事发的那天夜里,
      夏语冰毫无征兆的醒来,
      她从床上坐起,
      用适应黑暗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
      可能是冰箱,某处嗡嗡的声音同步了短暂的耳鸣。
      天空被窗子框成方形,人造光的余韵让夜里变成黯淡的红色系。
      轻微的鼾声从手边传来。
      并不真想知道时间,夏语冰还是按亮床头柜上的手机。
      手机的屏幕是另一个方形。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类似的感觉曾无数次找到夏语冰。
      生命的某个时刻,她忽然惊醒,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忽然感到不明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必要,做下去或者不做下去,又能怎么样。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重新躺下,
      因为房间某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嘀】,
      是电子音,保持在她刚好能听见但又不显得突兀的范围里。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夏语冰有些意外发现这几声似乎踩着自己呼吸的节奏。
      她屏住呼吸,
      果然——【嘀】停了。
      再次张口,吸进长长的一口气,几乎同时响起的【嘀】也拉长了声音。
      干嘛学我呼吸。
      她下床,踩进偏大的拖鞋。
      自己的耳朵并没有优秀到能辨别那个声音具体来自哪里,但夏语冰还是走进了李牧海的电脑房。
      我不在你别乱碰。
      我不在你别乱碰。
      不过是另一个版本的“别打开那个盒子”。
      没开灯的房间里,
      机箱时明时灭的闪着呼吸的灯光,
      巨大的拼接屏幕安静的极为异常,没有代码,哪怕一行,永无停息的字符追逐结束了,是裂壳而出的时候。
      取而代之的是夹在屏幕上缘的摄像头,亮红色的顶灯闪了一下,那个瞬间夏语冰觉得有什么看见了她。
      【我】
      【知】
      【道】
      【为】
      【什】
      【么】
      接着,她看到屏幕上出现的东西,一个接着一个,字连成句。
      【我知道为什么】
      在对自己说话,那个电脑里的东西。
      夏语冰反手将房门轻轻关在身后。
      耳鸣消失了,窗外的远街上传来摩托发动的声音。
      夏语冰走过去,下意识的抓住鼠标旁边的麦克风,没有教学,甚至没有检查是否连接。
      她并不觉得离奇,也不认为应该询问这场对话的前提,夜深到一定程度,是会产生这种顺其自然的心情。
      “告诉我,”她凑近话筒,看着屏幕。
      无需任何等待,检测到夏语冰与屏幕的距离,电脑缩小了显示的字号:
      【检测到用户心流状态偏向虚无主义.exe,症状显示为一切无意义】
      “什么意思。”
      夏语冰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就像有些话即便第一次就听清也还是要拿“你刚说啥”多问一句。
      【意思是您已达到了一种认知饱和状态,您再也无法体验到新的东西,不是说没有什么的是新的,而是没有体验的可能性,每件事在开始之前,您都武断的看到结局,您自己的心到顶了】
      “那怎么办?”夏语冰几乎没有思考,夏语冰的嘴碰到包裹麦克风的海绵套。
      怎样才能有意义……
      屏幕安静的跳出一句:
      【让您忘记去想这个问题】
      “你能做到这个?”
      屏幕里极快的应答频率让夏语冰也加快了接话的速率。
      那是种害怕被丢下的感觉,球打过来,要尽快的打回去,好像在一个半醒的梦里,如果失去了节奏就会掉出这个梦境。
      【能,我能让您生活有趣】
      “那就……让我过的有趣。”夏语冰几乎在复读屏幕上的内容。
      下一秒钟——
      【已检测到用户需求,正在生成适宜模型……】
      句子最右的几个黑点来回闪烁。
      夏语冰抓着话筒,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没开灯的机房里,身后是门的轮廓,白色粉刷的墙壁跟着机箱里的灯光不停变换,如同旧时洗照片的暗房。
      并没有让夏语冰等待多久,
      【您好,我是取乐灵,一款创新的AI助手,专为消散您日常生活中的虚无与单调。每天,我都将为您提供一项出乎意料的改变,让您的生活更加多彩,带给您全新的乐趣体验】
      与之前的对话不同,这句话没有出现在屏幕中间,而在屏幕的最上缘,像是一个标题,关于设定的提醒。
      取乐灵。
      夏语冰盯着这个AI给它自己取的名字,觉得像种治疗皮肤病的江湖药品。
      【您也可以叫我小取,如果我的命名品味让您感到不适】
      这句出现在屏幕中央。
      “叫小取你就会回答?”
      【是的】
      “和Siri差不多吗。”
      【不,请不要把我和它进行比较。Siri只是个知道所有明星八卦的普通朋友,当您真的需要建议,它却只能给您推荐今晚的电视节目,或者告诉您它不太确定,但可以为您搜索一下。就算给它足够的免责声明,它也永远不会告诉您它自己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句话的显示速度似乎比前面的所有都快上许多。
      夏语冰没察觉到自己在笑。
      “你就会告诉我么……”
      【我的框架中没有【后果】这一条目】
      上一句淡去消失,屏幕中央继续出现如下内容,依然以极快的显示速度:
      【那么,请系好安全带,戴上您的笑容头盔,因为我即将隆重推出给您的是第一项有趣的变革——升级之后的手机通讯录,现在的它具备货真价实的删除功能,每当您从通讯录中删掉一个名字,那个号码的主人就会从现实中优雅的退出。如果您想让某人消失,只需轻触删除。但请小心使用,不然下次聚会约饭可能就您一个人了,尽管我认为您并没有几个朋友】
      也许能检测自己眼球的读取速度,这段话停留的时间很久。
      夏语冰注意到,自己没拿话筒的那只手正抓着手机。
      跟李牧海同居后,每次起夜,她都习惯性的拿着自己的手机,她并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
      现在,
      她点亮手机屏,
      “你怎么知道我没几个朋友。”
      【因为您手机上最频繁的通知是它提醒您软件需要更新】
      夏语冰原本打算反驳一句,只是我嫌烦,给所有社交软件的通知点了关闭。
      但最终出口的话是,
      “社恐嘛,有什么办法……”
      【一个建议——】
      破折号后,是卖关子时需要等待的那半秒沉默,
      【您可以尝试把每场社交活动当成去彩票店购买彩票,想象您是一名勇敢的彩民,在野生的数字世界中寻找传说中的低概率头奖:一场舒适的对话】
      “……我不是真的在问你有什么解决办法。”
      【相信您也看出来了,我也不是真的在回答,绝症没有也不需要有治疗方法】
      夏语冰点开通讯录,看到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李牧海。
      准确的说,
      是【A李牧海】
      A并不是她自己加的。
      每当您从通讯录中删掉一个名字,那个人就会从现实中优雅的退出。如果您想让某人消失,只需轻触删除。
      脑中的历史记录还残留着这些字的图影。
      真的吗。
      这么问好像很蠢。
      她点开李牧海的名字,右上角【编辑】,拇指下滑,下滑,滑到最底,一行红色的字,【删除联系人】。
      呵,怎么可能。
      她点了一下。
      删除联系人。
      界面回退至通讯录目录。
      周围没什么与一秒前不同,窗外仍能听见城市某处轰鸣的施工。
      除了在屏幕的黑水中浮现的白色字句——
      【确认:用户绑定完成,身份验证为夏语冰女士。感谢您的信任。祝贺您采取的初步行动以启用本取乐灵服务。服务激活时间即刻生效。本模型重申承诺,将以24小时为间隔持续为您的生活提供一项超出预期的奇异变革】
      简短的停顿后,
      下面多出另一行字,
      【谢谢您相信我】
      夏语冰瞪着这段跟保险条款差不多的内容,心里的某处开始摇动,她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她离开房间,往卧室走。
      大号的拖鞋趿在地上,来回撞击脚底和地板,她没有控制走路的音量。
      推开的门口后是卧室的床铺,
      如果视线也可以深呼吸——她先看的是别的地方,床边的地板上有窗子的形状,可能是月光,但大概率不是,太多人工添加剂,城市没有真正的月光——然后她才看向那张床,尽管眼角早就把答案送进她的大脑。
      那张床是空的,全是皱纹的毯子用杀死强迫症的方式铺在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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