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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五 ...

  •   帐中的牛油白烛爆出一响,惊碎了枯草上的薄冰。
      秦兰裳上着紫金百凤衫,下系杏黄金缕裙,头戴百宝花髻,足穿红凤花靴。此刻,她的额上冷汗涔涔,洗褪了金面佛妆。
      她的手在胸前披领下按了按,确认那令她安心的形状。
      蓝速忽髡发总辫,额头垂金花夹带。他弯下腰去,除下腰上所佩鱼符弓袋。有女奴快步走来,为他们的合卺杯中注满茶汤,除去大汗所戴面具,露出了一张清秀疲惫的脸。她们惶恐如对天神,拜舞之后,一齐退去。
      室内重又安静。秦兰裳立在风口,看到远处莽莽平沙之中,依稀兀立着点点星火,这是边境设立的土堡。除此之外,仅有寒风割面,带来旷野里的沙尘。身上银貂如薄薄的纸片,难以起到御寒的功效。
      她的心更冷。
      剑鞘触手,没有一丝温度。她看着蓝速忽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眼底乌青,唇周暗沉,让他显得如彩色脱驳的石像。明知过了今夜,她的名誉将再不保,可来路上演练了无数次的劈刺,现在竟使不出来了。
      她感到一阵晕眩。
      咚咚的鼓声响起,是年轻的汗王敲起了鼙鼓。他念诵的声音并不标准,一字一顿,吐字却很清晰,那是汉时李延年所唱的古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人倾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对着摇摇烛火,红妆艳姿,不难想象他此时心中的欣悦。
      长期形同囚牢的傀儡生活,终于赋予了他一抹亮色。他甚至不敢接近她,怕伸手一碰就化为泡影。
      有雪花飘落了。
      隔着纷飞的雪幕,她习武的本能让她悚然一惊,霎时浑身毛孔倒竖,窥视的感觉与方才筵席上如出一辙。
      她心中掀起狂澜万丈,面上不动如山,扣紧剑锷的手上滑落了一滴冷汗。
      来了!
      数柄飞刀挟着雷霆之势,自四面八方,穿透帐幔,向她飞射而来!
      她裙摆一绽,蝴蝶镖脱手,在半空中与刀刃撞个粉碎!
      一张锦套索自空而降,要将她兜头罩住。她身形翩飞如蝶,脚下踩着华英妙法阵,横剑挑去,只闻叮当之声不绝,银光闪烁,噼啪如电闪。那网以极韧的冰蚕丝制成,等闲刀斧,削之不得。秦兰裳极富江湖经验,只朝那经纬脉络处砍去,不一会儿,天上如下了一场冰雨,丝线断落在她脚下。
      她只有轻微的气喘。
      忽然如山震川移,海沸石走,平地上响起了万马驰骤之声,越来越近,当先之人金甲金面,筋肉鼓突,须发虬结,正是本应在偏帐卫护的左贤王阿伏那。他指挥的军士一半是亲兵,一半是蓝速忽麾下的“拐子马”,黑甲上流转着冷月的弧光。
      阿伏那的鞭柄斜指着秦兰裳,霎时有数不清的箭头对准了她,就如九天银河落满了身周,她已感到那侵入肌肤的阵阵冷气。
      他不紧不慢地说了一段话,通事跟着翻译出来:“这个女人是周朝派来的奸细,意欲行刺大汗。现在人证物证俱在,立即将她捆缚,明日处以囊刑!”
      秦兰裳面色转白,长剑急收,大声疾呼道:“不是……不是的!有人施放暗器……”没有人在听她的话,愤怒的臣民望着她手上犹在滴血的锋刃,牙齿间咬出狺狺的低吼。她这才当真慌了神,眼神焦灼地去看蓝速忽,却只看到把他圈起来的人墙。
      方才手上割破的口子,兀自流着血。她被人猛踢膝弯,吃痛地跪了下去,紫陌剑从指间掉落。眼眶上不知挨了谁的一拳,雨点般的巴掌向她击下,她将身子蜷成一个核,死死咬住下唇。
      囊刑!这个词像蜇人的黄蜂,嗡嗡响在她的耳畔。
      她曾听说,边地有一种沙袋刑,以皮革为袋,盛以沙石,悬于杖头,击打犯人的脊骨。贮满砂石的皮袋重逾千斤,高可半人,交替着落下,捶得那犯人如同肉饼一般,骨头寸断,场面极其血腥。
      她生生打了个寒战,一张如花玉容惨白如死鱼,喃喃低估了几句,蓦地拔高声音:“太常寺卿呢?我要见他!你们把他怎么了?”话已出口,她已隐隐感到几分不对,只是仍未敢相信。
      左贤王转身离去时,皮靴碾碎了地上的箭头,嘴角噙着一缕莫测高深的冷笑。像是群山奔腾着合拢,她的眼前一片漆黑,颈部传来手刀落下的剧痛。华灯的光照交织成阵,像她此刻纷乱的识海,搅起的水面复归平静,她的意识也沉入深海。
      梦中,往日亲人的颜面一一再现,末了呈现出一张大红喜服下的脸。她的心阵阵作痛,即便在梦中,也发出了心碎的呻吟。可是那人就如随水远逝一般,无论她怎么追随,也唤不转他回头。她一片心灰意冷,身躯向极冷的冰层下坠去,四肢就如钉住一般,承受着冰山的重量。她仿佛听见了骨头碾碎的声音。
      大叫一声,她猛地惊醒了,冰雪从指尖褪去,她重又感受到了人世的温度。
      鼻间缭绕着一股柏香木的气息,沁着丝丝冷气,就如冬日铺满松针的小径,莫名令人安适。
      她直起上半身,厚重的绣满花纹的毡毯自肩头滑落。她的眼睛被一片金光耀得一闪,怀着好奇转过头去。就在她躺卧的罗汉榻后,有一尊跏趺而坐的大日如来,头戴宝冠,锦衣绚烂,怀中抱着一位手执香花净瓶的明妃,脚踏仰面而卧的邬摩双乳,脖子上戴着一串人头编成的花环。
      这尊佛像色呈熟铜,雕饰得金碧辉煌,不知为何,看了一眼,她只觉周身渗出一股恶寒。浑没有在中土所见佛像的慈眉善目,那抹笑容似真似幻,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怪诞。
      一个纯净的声音在她身后念道:“奇哉自性静,随欲染自然。离欲清净故,以染而调伏。”室内纱幔重重,光线晦暗,乍闻此声,她惊得身子一缩,讶然回头。
      那日蓝速忽身边的藏僧正从上俯视着她,眉目清朗,耳垂饱满,面容如一轮满月。他的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噶布拉碗,碗口绷着细细的白棉筛,里面盛的似是清水。
      秦兰裳昏睡了一天,早已口干舌燥,接过便喝了起来。喝到一半,她忽然发现碗底有几根头发,一扯即落,枯朽已久。她对着油灯照去,看到发白的碗底结合处的细缝,猛然间伏地作呕,胃部阵阵抽痛。
      藏僧站在她身后,静静地念了一句咒语:“唵热那班杂尔尼仗。”
      刷的一声,长剑已抵住了他的前胸,在百衲袍上拉出一个口子。他不喜不怒,捡起摔在地上的碗,低眉垂首,换了种声口:“施主不需担忧,一句祝福而已。”
      秦兰裳并不急着收剑,四面环顾了一晌,拱顶上绘着五彩漆画,墙上凿了无数个壁龛,神香袅袅,白烟刺鼻,就如置身一座金装玉裹的寺庙当中。
      藏僧伸出两根奇长的手指,夹住了锋利的刀刃,微笑道:“施主进了竹庆寺,性命自可无虞,不需挟此凡兵。”他话音未落,手掌上翻,手势如同结了个手印,拇指一捺她的虎口,她只觉一股奇异之极的内力刺了一下,就如毒蛇咬了一口,不觉地丢手撤剑。那藏僧仍是垂首肃立的模样,两指一捏她肘弯,迫得她将剑交了出来。
      只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竟已和当世绝顶的高手拆了两三招,心下不禁骇然。那藏僧合掌恭敬一礼,神情说不出的谦卑。随着僧袍袖摆软软地垂下,他隐在衣内的手臂柔若无骨,令人难以想见,方才出手制住她的人,竟是面前这个二十如许的青年。
      秦兰裳咬唇不语,眼光四处乱转。藏僧看她黔驴技穷,仍不服输,目中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转身欲行,就被她拉住了衣袂:“上师,你……你还没告诉我名字。”
      “桑德仁钦。”他俯首微笑,僧袍洁净,不染尘埃。
      就在这时,鼓噪声似一波波的浪涛,在寺中掀起了阵阵涟漪。他们从窗中望去,在三军呐喊之中,一人摇马而前,却被几个红袍僧拦住去路。阿伏那金鞭指处,万箭攒射,将那些不及后撤的僧人射了个对穿。
      耳闻着杀声阵阵,住持欲要强行关闭山门,却被更猛烈的攻势打倒。杀红了眼的士兵在寺中狂呼乱叫,推开一间间净室,将内中打坐修行的僧人劈成两半,佛像宝器纷纷掷落在地,碎响声就如敲碎铜牙,令人胆寒。
      秦兰裳想到他们皆因自己而死,愧悔丛生,激动了气性。忽而撮唇作哨,轻身一点,便要出去迎敌。
      “善哉,善哉。”桑德仁钦仍是垂首不动,嘴角隐含浅笑。他的手背交缚,食指上翘,做出了一个降魔手印。秦兰裳身形方动,便被一柄奇怪的兵器拦住了去路。
      “施主且退,待小僧以智慧力摧迫业障。”
      法铃一摇,她这才看清,横在她身前的竟是一把骷髅手杖,怒目圆睁,口中吐焰,胫骨发黑。桑德仁钦的面容也改变了,横眉竖眼,肌肉抽动,状如一尊忿怒金刚,与踏破门槛的阿伏那相对。
      阿伏那须如蝟张,发尽上指,身着红茸甲,镀金束带,戴簇金蛾拳脚幞头,威严似山神。他的声音冷冽,带着讥刺:“佛门清净地,上师竟如此大摇大摆地收留一个待罪的女囚!无怪乎国中传言,上师为我王灌长生顶,实则日日诲淫,所作所为,秽不可闻!”
      桑德仁钦眸中精光一闪,并未被激怒,神色仍是那么的慈祥安宁,手中的棍棒却已缓缓提起。
      这兵器形状古怪,看着令人不寒而栗,是以一时无人胆敢近前。阿伏那双手下压,平缓了骚动的人群。他一时未敢亲身上阵,反倒唆使了几名蓝速忽的近卫,左右合围,前后包抄。他们平日里对大汗的佞佛持斋,也是早有怨言,恨不得借机踏平寺庙,惩治一下这个以巫术惑人的妖僧!
      只听众人齐喊,他们一人执持着铁锁的一端,站成了七星飞锤阵,一人移动,阵形随转,将桑德仁钦牢牢禁锢在内。他若恃力强冲,便有周围的人速来救应,补上缺口。就如猎物撞入了蛛网,虽可左冲右突,改变网的形状,那极韧的蛛丝却越加坚牢,挣之不破。
      秦兰裳正看得焦急,就见桑德仁钦就地盘坐,两手在胸前托举,成一个禅定之印。
      他此举已令周身空门大开,要害之处暴露于敌人指掌之间。秦兰裳闭上眼,仿佛已能听见铁链击中肉身的沉闷响声。意料中的惨象并未出现,倒是传来了几声“啊”、“哦”、“嗯”的痛呼,音声杂乱,就如遭到群殴的市井少年。
      秦兰裳从指缝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乃是实景。桑德仁钦虽已落在铁链重围之中,指掌翻飞间,仿佛幻化出了千百条手臂,掌力已是快到了极点!只见他的食指和拇指捏圈,右手三指内缚,缓缓波动,就如推动□□一般。他的动作看似极慢,却令士兵的进攻处处碰壁!阵形虽妙,有他在中央坐镇,反似被一股外力牵制,各人的站姿歪斜,脚下方位已乱。
      阿伏那目视场中,微微冷笑。戴着臂鞲的右手一挥,前排的弓箭手拉弓放箭,在极近的距离内,地下的桑德仁钦眼看再躲不开!秦兰裳关切之下,竟将生死置之度外,横身切进战圈,彩练平挥,已将就近的十几支箭卷落在地。
      可是随之而来的冷箭防不甚防,将她周身都纳入了射程之内。在这一刹那,她带着些微的惶惑,些微的茫然,心间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我就要死了么?倒也好……”
      她闭上眼睛,虽有不甘,却觉说不出的轻快、释然。预想中利箭穿体的剧痛并未袭来,桑德仁钦已直立在她身前,持棒在前,双手紧抱如金刚拳,转瞬间就将迫近的箭杆扫落在地,余下从旁斜射而来的,也被他紧扣在十指之间,箭尾犹在铮铮颤动,可见劲势之大。
      阿伏那并不着慌,打定注意,要仗着人多势众,将他们拖得精力衰竭,再一击毙命。为了扰敌心神,又有手持火把的亲兵,鬼鬼祟祟地从佛殿中绕出。在他们身后,黑烟滚滚,遮天蔽日,直将人呛得呼吸艰难,眼睛昏花。
      秦兰裳虽未亲见,也知那随火势坍塌的巨佛雕像,都是难得的精美古物。北地风高,陈年的木头着火后,立刻发出劈劈啪啪的爆响,就如点燃了柴油桶,一时难以止熄。火焰烛天,仿佛一条火龙在天地间翻滚。侥幸未死的僧人为了抢救经籍,甘愿被压在雕梁彩柱之下,惨叫声痛不可闻。
      桑德仁钦的僧袍在红焰中猎猎滚动,口中喃喃念着经咒,双眼开阖,眼中现人相,鬼相,众生相。
      就在最后一声结束,人人耳中忽然钻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佛像的阴影越扩越大,那黑色的影子如同潮水,正在急速地靠近,来到了脚下。有人发出吃痛的叫喊,阿伏那面色才骤然改变了。他猛然伸出猿臂,交替着攀上梁柱,再去看他方才坐下的那匹汗血马,已是毛色干枯,瞳孔无神,仿佛瞬间吸干了气血,只剩一副皮毛骨头的架子,摇摇欲倒。
      更多的士兵不发一声地倒下,空张着大眼,颧骨急剧瘦削,死前还保持着口唇半张的姿势,似是怎么也不敢置信。
      成千上万只褐色的毒蝎将他们围在中间,就似死海上的孤岛。蝎钳和蝎尾均泛着妖异的血红,就如颊边点痣的青丝美人,只是微微一沾,就令中毒者髓尽骨枯。寻常蝎子皆是八足,这里的却是十八钳、二十七眼,密密麻麻,泛着黑光,形相可怖。
      秦兰裳曾听说,宁玛派先师莲花生大师,曾从墓地的巨蝎那里取得了金刚橛经文。当他以“莲花王”的化身显现时,手中所持便是一只神蝎。日后密宗的黑巫术中,也常将蝎子画在法器“咒角”上。想不到亲眼见证这一古老的邪术,场面竟是如此的惨怖。
      眼看着亲随一个个倒下,左贤王坚毅的脸容就如倾塌一般,皮肉也因恐惧而发黄枯蜡,眼中神光尽灭,摇摇晃晃地跳下了横梁,回望殿中尸身林立,死者枕藉,他忽然觉得一世荣光都已幻灭,黯然的神情竟有几分可怜。
      望着他发足奔去的背影,秦兰裳缓缓将目光调转,对准了长身玉立的藏僧。他蜜色的丰肌镀金一样,满面慈悲,不惹纤埃。触到秦兰裳放肆拷问的视线,他只是合掌,微微一笑,带着慧黠:“多谢施主,方才舍命相救。”他一双眼似能穿透秦兰裳内心的迷雾,直指她清明的灵台。
      秦兰裳想起方才救人心切,竟至奋不顾身,不禁为自己出格的举动羞红了双颊。明明是善心所致,此刻想来,倒似怀着什么暧昧的阴私,这是生性高傲的她难以容忍的。傲然转身,便要离去,不料步子方动,鼻间忽然嗅到一股幽兰的香气,头脑钻刺一般的痛,霎时间天旋地转,脚下已是站不住了。桑德仁钦在她晕倒的前一刻接住了她,腰肢触手温软,有如重叠的绸缎,露出红艳的褶边,勾住了他的心神。
      站在满殿神佛之中,他双手托抱着昏迷的红衣女子,微微仰面,脸上如沐佛光,竟有了一瞬间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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