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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四 ...

  •   正是叶落草黄的清秋节,灞桥两岸云阔天高,烟水依依,那两行垂柳也不复青葱嫩色,像洗褪了色的旧衣裳,泛出一点蔫黄,直瞧得人心中更增离愁,真叫做枝叶关情。
      长公主出降,乃是国之盛事,高级官员和命妇们纷纷着上华裳,曳紫拖朱,一片珠光绚烂。在一乘紫幰朱络的赤罽骈车之后,是三驾毛色洁白的龙马,拖拽着十口朱漆大箱,那是十万缗钱的嫁妆。靖元帝为昭民胞物与之意,破格给予了许多赏赐,以示褒奖。
      秦兰裳掀起缀着流苏金铃的幕帷,心潮急剧起伏。经历了长久的低沉郁悒,她只想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以平息内心无时不在冲撞的狂潮。此际她穿着锦绮罗縠缯采十二色重褖袍,佩着金印紫绶,系着五色丝组编成的绲带,压以辟邪的玉玦。长空里,一只山鹰唳叫着盘旋,似也不忍她的离去。可是在极度灰暗的心情下,她只觉意兴萧索,放眼这繁华世界,滚滚红尘,除了这无识无灵的鸟儿,再无人会为她的离别伤感。她翻越千山,去往那塞草连云、寒林蔽日的异乡,也不过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正如此想,就见珠箔微晃,一张素净寡淡的脸映了出来。来人一身祭祖之日才穿的水苍玉宝林服,素纱白领,碧玉簪导,皮肤泛着幽莲般的清光,说不出的洁净素雅。秦兰裳从怔忡中回神,喊了一声:“柳姊姊。”柳盈微抬手,她身后一名婢女款步上前,手上捧着一面紫檀槽的琵琶,排着雁柱,四弦骈列,形制古朴。
      秦兰裳明白了她的用意,饶是再坚强,眼泪也不禁唰地流下。柳盈广袖轻抬,将她搂在怀中,轻抚背脊,柔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秦兰裳再也含忍不过,伏在她胸前大哭起来。一壁抽噎,一壁断断续续道:“姊姊,我不苦,只有情之一字,才是太苦了……”
      柳盈仍在拍抚,眼神却有些恍惚。只听钗钏微晃,她从交领罗衣中取出一方汗巾,以金丝线密密麻麻绣着小字。她珍而重之地交到秦兰裳手中,语气似宽慰,似解嘲:“觉得苦了,就读读经。”秦兰裳透过泪眼,看清那起首的一行是《般若心经》。她含泪接过,想到此生最后一次看这烟柳迷濛,也是最后一次见这长安城中唯一的密友,不禁痛悔交加。她紧紧握住柳盈一双纤手,语无伦次,却满含深情:“姊姊,你一定要好好过,过得很好很好,连我这一份也活回来,我才能放心……”
      这是最诚挚的祝福,柳盈目中却一片空茫,似有无尽白絮交织的水面,令人看不清底下涌动的暗流。
      忽报队伍整备就绪,太常寺卿来请动身。目光触及那一抹绛色朝服,柳盈忽然面露惊惶,她低眉敛目,长睫遮住了眸中水光,低低道:“前途珍重……珍重!”看见她乘着青油幰车匆匆离去,秦兰裳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那是白身在家的杜晏华,靖元帝并未允他复职,而是充作司礼的傧相,随从护送和亲公主。当然,事实远不止那么简单,这一次出行既是联姻,也是划定疆界,商定岁贡,争取邦交的优势地位。虽是派遣了心腹股肱,靖元帝临行时仍道:“此事办理不成,你也不用回来了。”敌对者闻之虽觉快意,也不免为靖元帝御下的手段、变幻的心性感到齿冷。
      此次出使最少一年,按朝局的风云莫测来看,届时各党各派的势力消长,现下还十分难料。因此已有人开始奔走谋求丞相之位。
      “吉时已到,请问公主,是否启程。”
      他身着褕翟之衣,头戴二梁进贤冠,腰束玉鞓带,足踏丝靴,淡淡一笑,便是文采风流,冰清玉润。秦兰裳早已听闻他在外臣中的声誉,毁誉参半,众说纷纭。此刻一见,惊艳之甚只怕还超过传闻,有如窗间的一泊月光,霎时照亮了暗室,令她难以和那些恶毒的传言联系起来。
      谤之者谓其曲容媚上,结党怀私;护之者则谓其宛转承旨,渐去苛政。孰是孰非,是功是过,秦兰裳从他那低垂的修眉间实在分辨不出。
      她放下珠帘,平静道:“走罢。”
      车轮碌碌滚动,轧过了渐黄的秋草,驶向了茫茫大漠。沿途风景变换,山色由绿转黑,才不过八月初,地上就覆了一层濛濛的白霜。车行其上,发出了私语一般的窸窣脆响。无尽夜色中,只有楼头一轮残月,惨白如雕弓。耳闻着榆叶摵摵,风声凄厉如鬼哭,漫天的云片都在向后退去。她回首望去,身后的车队隐在群山襞褶间,连一星火光也看不见,不禁更觉此身孤寂,四野无着。
      这时,她想起柳盈赠予的琵琶,原是随身携带的。她看着渐渐驶进的关门,隐约映着“凤林关”三字,想起在盛唐鼎盛之时,唐与异族的分界尚在凤林关以西。自经安史之乱,边塞四镇相继失守,一直到现在,过了此关,便是西域诸国的地盘了。出关千里无故人。
      风沙在巨石阵中穿行,发出凄紧的哨声。她搴帘而望,外面黑夜翻墨,和石影融为一体,奇形怪状。他们仿佛被遗弃在时间里了,周围是亘古的黑暗,还有数不清的逝去的神灵,伏在洞穴缝隙中窥探。
      铮然一声,她拨响了银弦,这声音在夜色中如此突兀,似打碎的碗盏。她望着窗外的穹庐,星垂野阔,银汉灿炯,伴随着三两下勾抹,她清越的嗓子在寂静中传出很远:“贱妾留南楚,征夫向北燕。三秋方一日,少别比千年。不掩嚬红缕,无论数绿钱。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
      她的歌声渐慢渐低,当最后一个字落尽时,如繁花凋谢,只闻一片少女的饮泣之声。她们都是未沾雨露的宫女,本拟期满出宫,嫁与意中人,现在却千里迢迢,远离故国,终身未有还乡之日。是以听到这一阕《有所思》,纷纷为身世的悲苦哭泣起来。
      秦兰裳歌罢歇手,也觉心中情丝惘惘,寸心如捣。这首初唐四杰的诗歌,触动了她本就脆弱的愁肠。就好似一个终日惶恐的人,看见了令他恐惧的事物,千种思绪翻江倒海而来,使她只想顿坐大哭。可是风力遒劲,怕是连一出口就会随风湮没罢?
      直到此时,她方知天地浩大,可她偏偏要自寻苦恼。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了悠远的横笛,重复着刚才的旋律,笛声凄楚,如泣如诉,盘旋缭绕,催人下泪。听着这邈远的笛音,真好似蕴结了无尽忧思。此情之深,此恨之重,竟似穿透了黑暗,也穿越了时间,人人恍见云漠中一轮皎洁的圆月,照耀着相隔两地的情人,真有今夕何夕之叹。
      秦兰裳妙解音律,听出这声音不似寻常八孔龙笛,音调低抑,间有杂音,隐有古拙之意,不禁对这乐器感到好奇。她猜或是随行的军门即兴生感,触起乡情,便也不再追寻奏乐之人,而是重又低眉,弹起了琵琶。管弦争喧,妙合无间,直令闻者断肠。
      乐声响了一夜,她始终不知道吹笛之人。
      第二日,红轮半升,便已照得四野皆白,换算时间,竟是较中原晚了一个时辰。远远的丘垄背后,露出了一片漫卷的红旗,霜重露浓,旗帜似冻结了一般,狂风也托举不起。一声金角之后,一队长帽短靴的胡人仪仗奔近前来,坐下的宛马踏起阵阵黄尘。坐在前面的人身量甚长,膀阔腰圆,直如一座铁山移近,竟比同行之人高出一个头。等到了近前,才看他一部缠结的络腮胡,其上挂满了金玉装饰,两耳垂坠着黄金吊坠,束蹀躞带,左衽纹绣,巨目深眼,鼻峰高耸。待他身后的通事介绍完毕,众人才明白,来者正是图鲁木白帐首领、左贤王阿伏那。他享有善战才名,在国中说一不二,连他的侄儿、真正的大汗蓝速忽都要惧他三分。国人皆称他“匍尼热汗”,意思是无冕之王。他既亲来迎接,足见对□□公主的尊重敬仰。
      秦兰裳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吐纳之后,气息甫平。她强忍着对腥膻之气的厌恶,指示宫人和阿伏那交接。在凝冻的红旗下,缓缓驶来了一架绣着博山纹的鹿子罽马车,遍饰金玉珠玑,显得耀目辉煌。在阿伏那固请之下,秦兰裳不得已,迈出原先的马车,步入了铺满羊毡的新车。她被白云一般的织物围在中间,身子好像下陷一样,手脚皆没处存放,顿生不安惶恐。
      她听见马车前方传来一阵低语,遂压下不适,探头望去。太常寺卿杜晏华使人赍出红匣,内中盛满了耀眼的金珠美玉、绫罗缎匹,阿伏那不发一声,自有人替他收下。两人并肩行了一段路,就如藤萝依着乔木,时闻轻声碎语,密密传来,入耳绝非汉话。一转眼间,杜晏华已判袂而来,沐着她警惕的视线,温然一揖:“左贤王远道来迎,须有回礼,方合礼数。”
      秦兰裳在他面上未发现异色,只得调转开眼,问了一句:“从此处至金帐,尚有几里路程?”她本拟到了地界,道上时间便不长了。孰料杜晏华微微一哂,安慰道:“从此处至交河之畔,尚有半月路程,公主宽心养息,以免舟车劳顿,有损玉体。”
      秦兰裳望着四野茫茫,真乃云外见山,山外是云,简直疑心眼前景物无有动弹。阿伏那的健马已在前开道,无奈之下,她只好登车起行。随侍的宫女觉得她话少了很多,常有琵琶声从帘缝中泄出,在群山间回绕,如失巢的孤鸟。
      这一程,她喝的是马奶油茶,嚼的是驼峰黄羊,打水洗面之时,她仿佛闻到了周身散溢的膻气。同来的婢女也多有肠胃不适的,得了怪病,面黄肌瘦,没几日便相继死去。当日出发的千人队伍,到金帐王廷前时,已只剩下了区区五十人。
      虏廷陈设简陋,礼教风俗皆与中土不同。图鲁木上层的贵族官僚,无分长幼贵贱,团团围坐。帐中铺设能容百人的巨幅地毡,遍织龙凤花纹。正中土炕上坐着手拥毡褥的大汗,年纪甚轻,黄金面具下的一张脸苍白透明,已显出未老先衰的前兆。他的身材单薄如纸,身子稍倾,就带出了一阵深入脏腑的咳嗽。在他身后,正立着一位肤色金黄的藏僧,身披红色法袍,头戴五骷髅冠,腰系织锦裙,颈上悬着一挂松石项链。他左手持法铃,右手则握着十字金刚杵,双目低垂,眉心印着一颗红痣,神色轻舒,似在拈花而笑。
      阿伏那左膝下跪,摇肘而拜,同时奉上了腰间的金牌。蓝速忽抬手示意,并不下座。他膝盖触地,立刻起身,下巴倨傲地扬着。蓝速忽转面去看兀立帐中的秦兰裳,表情兴致缺缺,只是勉强说了几句天神保佑的客套话。
      秦兰裳看他下颌尖削,中气不足,像极了刻薄的短命鬼,不禁在心里暗问,我真的要对一个病人下手么?
      她的视线不经意间绕过藏僧,只觉他比起这汗王来,容貌气度、动止行为皆要远胜。那僧人感到她的目光,正正抬头,一双清澈如雪山的眸子和她对视,额上的肉痣大小似一颗红豆,泛着艳异的光。
      她微微一愣,移开了眼,忽然有点遗憾余生太短。
      根据仪式规定,她与蓝速忽并肩坐在火炕上,接受在场众人的罗拜。他们在拜礼时皆牵着马匹牲口,少者十匹,多者竟至百匹,一时帐内声鸣鼎沸,牲畜散发着热意,烘得室内臭气腾腾。秦兰裳勉强端坐,忍到了婚礼结束。
      那红衣僧人最后来拜,竟说得一口汉话。他自言是吐蕃“钵阐布”,职居僧相,因吐蕃王灭法欺佛,出逃至此。曾在五台山的莲师寺挂褡,略通中原音韵。他吐字轻缓,就如山间的潺湲溪流,淌过鲜花盛开的青草地。
      祭过天地后,帐中的勇士一齐出列,臂挽竹节弓,看着悬挂在帐外枝头的千条柳丝。这叫射柳比赛,一击而断者才算优胜,若射而不中、中而不断,皆为败北。这些年轻人都是铁木汗当年培养的“拐子马”军的后代,熟谙兵理,又对大汗忠心不二。多亏了他们坐镇王廷,蓝速忽才不致被野心勃勃的叔叔伯伯取代。
      盛在颇黎碗中的马奶酒依次传到获胜武士的手上,只听一片劈劈啪啪的掷地声,水晶四下溅开。伴随着一阵悦耳的乐音,奴隶们流水般送上了烹炙好的马腿鹿肉,并一些饺子大小的糌粑,盛在木碗之中,颜色就如板结的泥土块。饮至酣处,人人互解丝鞭,彼此相赠。更有解下随身衣帛,披在对方身上者。他们喝得满面通红,手足狂舞,不知由何人领头,围聚在火盆旁边,踢踢踏踏地跳起了舞蹈。
      在气氛高涨的饮宴上,秦兰裳已做好准备迎接随后的命运。可是夹在密集的人丛中,她忽然感到周身发冷,好像被一个藏在暗中的天敌盯住了,身体本能地发颤、痉挛。她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玉质的人影一闪,就如吹熄灯火前扬起的纱幔,只教人疑心是自己的眼神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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