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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三 ...

  •   忽忽一载已过,落叶飘黄,大雪封山,转眼又是嫩柳新蓓,燕啭莺啼。孟扶风在山中枕石漱泉,闲听一叶坠落,一花凋谢,中心更静。又有秦兰裳不三日则五日,必要寻个名头上山,有时借着月夜星光,共攀塔顶,只觉星河如雨,触手可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享受。只是终归要回到山下的软红尘,出山那一日,不单本派弟子列队迎接,更有五湖四海的帮派首脑,齐聚一堂,人马杂遝,车辙横乱,直要使绿水断流,青山减色。
      更奇的是,还请来了不少吹拉弹唱的江湖乐班,滴滴笃笃,闹了个不了不休。平日里素净洁白的居室,也挂满了花红彩缎,真个是屏开孔雀,座隐芙蓉。他三不知地撞进去,便有披红挂彩的礼生,手上撒着满把的青蚨,叮叮当当,飞花也似,落满了一头一脸。再看那地毡上,也是绣着团圆牡丹纹,趴着好几个红□□、扎小辫儿的胖小厮,抢完了钱,一窝蜂地见人就道好。
      舒娘子坐在祖先排位下,正和颜悦色地接受道贺。她今天换了一身洋蓝绉绸的薄棉袄,套着浅烟色闷葫芦,手上挂着一串玉葡镯,略施粉黛,就显得丰致精神,高耸的颧骨间也透出一抹血色。看见孟扶风,她略抿了抿嘴,和蔼道:“我儿过来。”
      孟扶风心里塞满了疑团。宋小姐出阁,何用母亲打扮得如此齐整,接受来客的贺礼。况且方才在人丛中,他也并未看到江南太极门的人众。岂有门主成亲,教众一人不到之理?看出了他的狐疑,舒娘子似要为他整理后襟,手却死死锢住他的手臂,声音仍是慈蔼,却多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威严:“为娘事先未向你挑明,你不会怪罪罢?”
      虽然心中隐约有了几分预感,真正听到又是另一回事。得知话里的含意,孟扶风目眦欲裂,几要晕眩。“娘!你怎可……怎可……”
      果然,舒娘子语气蓦地严厉,眼中寒意射人:“你和洛姑娘结伴同来,这一年又是朝夕相处,为娘都看在眼里。她也是心系于你,并无不愿。莫非轮到你负终身之责,便如此推搪抵赖起来?”这段话字字如棘如刺,扎入心中,直要摧裂肝肺,断人心肠,却又偏偏难以反驳。
      他和秦兰裳暮乐朝欢,实是最单纯不过的知己之情,伯牙子期之遇,也不过如是而已。在他心里,甚至常常忘记对方是一女子。若论情爱之笃,缠绵之意,却是连半分也没有想过。秦兰裳也是秉性高傲,心中情丝,既未言明;言谈举止,也未表露半分小儿女情态。现下想来,还是自己太过疏忽,体认不了女孩儿家的心思,生生辜负了人家,不禁又是怅恨,又是苦恼。
      舒娘子心中,实想借此一劳永逸,将他拴缚,断了那等无实无着的空想,也好遂了自己抱孙之愿,是以今日婚事势在必行。但看他上下牙一阖,又找起由头来:“母亲有所不知,这洛姑娘金枝玉叶,怎是我等江湖草莽,可以高攀得起?”当下将秦兰裳身世来历、相见情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舒娘子早备他有此一说,从怀中掏出一轴明晃晃的圣旨来,语挟压迫:“知道你穷酸心思多,你可知她早已属意于你,遂求了当朝皇帝亲笔旨意,一路追随你出京?”
      这话骇得他眼前一黑,还未看清字迹,那一颗方正大气的御宝却是占满了视线。他颤声读过一遍,怎么也不敢相信。秦兰裳一路相随,竟是早就怀了这等心思!其实她本可当众宣旨,孟扶风无论如何不敢违拗,只有和她共入洞房。她却不愿倚势凌逼,千里同行,红袖添香,就是希望他爱重之心发自本愿,结成一对神仙眷侣。可是她再想不到,孟扶风一颗心却如风里的游丝,池上的萍藻,悠悠忽忽,牵挂太多,连他自己也看不清本心何在了。
      看出他神色犹疑,似有困惑,舒娘子快刀斩乱麻,做出了归结:“事到临头,你再翻悔,便不单是违背母命,更可治你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夫妇大伦,名正言顺,又是承君亲之严命,得阴阳之正理,你若再夹缠不清,一意孤行,便莫怪为娘的狠心,从此也莫再进我这玄刀门一步,也莫再喊我一声母亲了!”
      她话音未落,孟扶风便伏在她的膝头,面青唇白,失声大喊:“娘!”此时此刻,他只觉世界的整个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就如旋风中的飞鸟,纵有千般武艺,也再难施展腾挪之术。
      当他再直起身时,眼中神光尽散,呆滞如一尊石塑。遥远的一天,他和阿苏玛在夕阳下握手言别,从此南北悬隔,人鬼殊途。而随着他磕下头去,他再一次失去了抗争的机会。
      耳边听到傧相赞唱:“新郎、新妇拜见父母舅姑——”他像提线木偶一般,与秦兰裳齐齐跪下,面对神牌行跪拜大礼。有个声音一直在心头发问,秦姑娘哪里不好?哪里不称意?他明知答案是没有、没有。这一桩人人钦羡的美姻缘,诚如美玉黄金,天作之合,内心深处却有个地方仍在隐隐作痛。
      江湖人行事落拓,不拘礼节,草草拜堂之后,便有喜娘牵引,坐合欢帐,吃合卺杯,只听得笙歌四起,锣鼓喧天,说不尽的热闹喜庆。更有一班好事者,定要效那“苏小妹三难新郎”的话本,哄闹着要看二人比武。
      秦兰裳心性豪爽,坐在那龙凤盖头底下,早就觉看不真切,十分无趣。一闻此言,自个儿揭开了盖头。她在冠帔之下,所着仍为旧日红裙战袄,打着绑腿,佩着宝剑。只听“啪”的一声,紫陌剑弹出,她一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削去了孟扶风几根头发。她红晕了双脸,却是眉眼含情,妩媚动人,吃吃笑道:“上次你不是说想见识我这一整套阴阳八卦剑法么?择日不如撞日,何不让众位嘉宾开开眼界?”
      孟扶风心绪烦乱已极,只是勉强克制,才不致流露。他只盼能将吉时拖延,至于拖到后来,又会怎样,则已无暇细思,也是不敢深想了。围观人众早已争相拔出兵器,慷慨相赠。其实在大喜之日本不应擅动刀兵,但既为耍乐助兴,便也人人附和,都愿借本门兵刃,增加这一对新人的兴致了。
      孟扶风随手接过上智禅师的月牙铲,将将摆好姿势,秦兰裳的剑尖已刺及咽喉。她早已看出孟扶风心不在焉,还当是他狂喜失态,因此并不认真进攻。本拟他招架个一两回,便即撤剑认输。谁知剑芒在身,孟扶风竟是抛下兵器,面容扭曲,满布痛苦之色:“秦姑娘,对不起!”
      “什么?”秦兰裳呆了一呆,剑尖未及回收,在他颈上割开了一道细口。她强作欢颜,嘟起了嘴,收剑背立道:“你是怎么啦?若不当真交手,这里的叔叔伯伯们,哪一个甘愿放你进洞房?”
      其实在场众人也已瞧出了不对,新婚之日在凶器上见血,更是不祥。只是她既轻轻一带,无人不佩服她的急智、稳妥,都纷纷顺着路子,开起了玩笑。
      就在这时,孟扶风却一把撕下了喜服,露出了伤痕交错的背脊。他一揖到地,眼望着秦兰裳,诚恳道:“秦姑娘,我实在不能娶你。要杀要剐,但凭你的责罚。”
      现场一片哗然。舒娘子脸色如一个大茄包,透着青紫。只喊出一声:“师哥,情妹负你!”便两眼一闭,昏厥过去了。自孟启元去后,她一心要重振门户,对孟扶风不免期望过高。从他坠地那一日起,她便暗自决心,要使他成为江湖人人景仰的大侠,如他父亲当年一般,如此才不负孟启元遗留的一副重担,死后才有颜面去见玄刀门列位先祖。不料孟扶风素日沉稳,性格就如面团一般,总是将他人的好恶心情挂在心上,当成自己的职责。哪知在这个众人齐聚的关键场合,竟然执性如此!往后玄刀门不仅要成为武林的笑柄,更有甚者,伤了皇家颜面,会否面临天兵进剿,还要两说。
      秦兰裳面上血色瞬间褪去,握剑的手已颤抖不休,却还硬撑出笑脸:“你不高兴我么?这种时候,莫开玩笑……”她后面的话生生哽住。孟扶风空手握住了她的剑锋,不顾指间鲜血淋漓,嘶声道:“秦姑娘,当日在蜀冈峰,是我骗了你。”
      秦兰裳面色煞白,刹那间回想起高山上的问答。她额间金黄的花钿片片掉落,眼角的胭脂红得如雨打残荷。她带着哭腔,声音仍是端庄矜持:“为何……为何……不早言明……”孟扶风惨然道:“我今日才明白自己的心,皆因往日不敢面对。”
      秦兰裳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地看进他的眼底,忽然扬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她以内力震碎嫁衣,霎时间碎片如蝶纷落,又如光焰渐熄的火苗,剩下一地残红。在跃上屋顶的瞬间,她最后回望了一眼,手背揩去眼角泪滴。就在众人以为她会说几句诅咒或祝福之语时,她身子一个旋转,人已消失在瓦片背后。她以无言的沉默维系住了受损的自尊。
      孟扶风抚摸着颊上的红痕,连手指的伤痛都不觉得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认清心意的那一刻,他便发誓此生不再见他一面。
      一月后,麟趾殿中。靖元帝接到代国公主孤身回京的消息,心中也翻腾着诧异。他推开蟠龙宝案,头上的通天冠切断了华灯的光影,手上的折子掉落在地,兀自沉吟不语。曹正心续上龙涎香,绕到龙椅背后,小心地为他披上金丝绣袱:“陛下,秋凉了。”
      看着皇帝心神不属,将蓝速忽的那封国书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他嗓音低低的,乖觉地岔开皇帝的注意:“公主看着心情欠佳,要不要宣见?”靖元帝从恍惚中回神,剑眉微簇道:“这丫头又闯出什么祸事了?宣。”
      听到纶音,曹正心才一溜小跑着,将秦兰裳领了进来。只看她红裙破败,满面尘土,整个人的气势像是矮了三截。也可想见这数月间的磨难,对一个青年女子实在太酷。她从京口回返,孤凄凄的一个人,想到一年前昼则并骑、夜则同宿的温暖,只觉眼前景物都蒙上了一层灰纱,再不复当日的明媚。客中食宿不便,她便常常一整日粒米未沾,闻到肉腥气,反而觉得胃间翻转,直想呕吐。夜间虽极疲累,脑子里却走马灯一般,一刻也不得消歇,直将她这个素来倒头就睡的宽心人,也折腾得数尽更筹,夜不成寐。短短数月,就已形销骨立了。
      靖元帝猜到她婚事不遂,却不想孟扶风有那么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他也是连日政事烦心,口气不由得硬了一点:“朕给你选了那么多世家子弟,你连眼睛也不瞧上一瞧。这可是你自己挑的好夫婿!”
      秦兰裳只觉满腹憋屈,被他一把火点燃了,当下冷冷道:“皇兄这一世除了皇位,可有将何人放在心上?”靖元帝不料她出言挺撞,先存了几分不乐意,冷笑道:“朕是天子,心中装的是天下子民,怎可似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为了一个区区肉体凡胎,长吁短叹,教满天下的人笑话?”
      秦兰裳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在皇兄面前不敢撒气,胸膛激动地起伏。靖元帝已施施然回到座上,一手提起国书,嫌恶道:“这蓝速忽野心炽盛,不过蕞尔小国,竟敢向朕提亲!朕若当真和他结成亲家,岂非自证低人一等,与蛮夷为伍?”
      他本是随口抱怨,并不当真要求解答。秦兰裳却听进了心里,枯寂的眼神瞬间明亮了。细细看去,那光芒中夹杂着绝望和愤恨,就如须臾即灭的昙花,散发出耀眼的灼光。她听到自己说:“皇兄不须顾虑,我愿前往图鲁木成婚!”
      靖元帝金袍上的龙爪狞动着,殿中忽然声息寂静,落针可闻。半晌,他才过转身,严厉道:“不成!你身为皇室贵胄,怎可失身于蛮夷?再说了,你走了,柔懿姑姑怎么舍得?快莫要作此想!”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实有几分动摇。要知虽能从贵家中选出性情柔婉、天资聪慧的少女,却不一定有秦兰裳的手腕和见识,能一举折服图鲁木,使之归心向化,不敢与□□抗衡。
      他兀自沉吟,秦兰裳却已看穿了他的算计。好在她已抱定了死志,心上再浇一层冰雪,也感受不到彻骨严寒了。事到此时,反倒能挤出一丝假笑,柔声道:“妹妹经此一事,更明白身为公主的职责,绝不仅是一己情欲。我愿以一身绥和两邦,拯济边境百姓与无数征人。只要我秦兰裳在世一日,便不教两国再起战火,复用刀兵!”
      随着她说出此话,胸中有一口浊气徐徐吐出。她只觉胸际说不出的开阔,眼前山高水长,云淡风轻,想到之前纠缠于儿女私情,实在太也可笑。其实她此时心中仍是憋了一股闷气,退婚的痛楚并未真正消解,是以才将一身看成木石,宁愿玉石俱焚,博一个千秋万世的声名。何尝全是为国为民?
      靖元帝却不明她的真意,一时间烦恼尽扫,反对这素不留心的妹妹生出了一丝眷恋。看着她衣衫敝旧,形容惨淡,下定决心道:“好得很!这是巾帼英雄的胸怀,朕当真自愧弗如!你既有此凌云高志,皇兄不会亏待了你,定要教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只是送你出塞的人选,倒要好好斟酌。”
      秦兰裳心中酸楚,直要落下泪来。想到此去成就万载芳名,胜于风尘漂泊多矣,便强收泪水,做出一笑。待到无人处,她倚着树石,抽出那一柄玲珑剔透的宝剑,自言自语道:“紫陌啊紫陌,你可要助我一击成功,落个一世干净!”旁人都窃笑她精神受挫,似疯似傻,只她一人明白,她已将自己看成了死士,要成就那专诸、王僚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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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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