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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二 ...

  •   秦兰裳虽是金枝玉叶,却并无公主的脾气,行事坦然磊落,胸襟朗阔,孟扶风和她结伴同行,各自起卧,不涉嫌疑。闲来便讨教功夫,切磋武艺。她这几年桃夭未赋,常被拘于宫中,不知不觉间已疏于江湖掌故,倒要孟扶风来提点。她听得有趣,不时问东问西,随意打岔,孟扶风却也不恼,侃侃而谈,温雅如旭日照人。
      一路都是低矮青山,弯环绿水,间隔着一块块水塘,新磨的镜子一般,倒映着天光云影,空气潮润,翠色欲滴。两人并骑而行,不觉已在马上混了个熟络。秦兰裳妙语解颐,孟扶风听来时常绝倒。她在外无拘无束,笑声如生了翅膀,直出云外。说来也怪,孟扶风从未告人的隐秘思绪,竟然毫不吝惜地滚滚而出,向她倾倒。她倒也落落大方,就如一个知心的伙伴,三言两语一拨弄,就减轻了孟扶风的愁担。她自己却守口如瓶,好像身世经历全是透明一般。
      这日两人到了京口城外,西城门外有一座碑亭,传说是太祖当年龙兴之地,刻石立碑,动人观瞻。在万顷波涛中,伏牛山起伏依旧,隐有苍苍之色。孟扶风趟过深草,找到第一任玄刀掌门立下石碑的地方,伸手抚摩,神色落寞。
      这些年,他征战在外,岛上事务全由副手打理,已是左支右绌。经此一事,选刀门在武林中的声誉更是一落千丈。千年教门,也如南朝古刹一般,终逃不过零落于烟雨之中的命运么?
      两岸葭苇青苍,其中隐匿的白舟微微一动,破开縠纹向岛上行去。过了许久,都无人接应。
      秦兰裳未免引人注目,戴着竹笠,穿一领青蓑,和他并肩而立。这时也杵了杵他的胳膊肘,揶揄道:“大名鼎鼎的门主回归,怎么连一个人也不见?”
      孟扶风也是心急如焚,生怕有人聚众来攻山门,师弟宋云峥处置不当,教众受伤。
      他还在胡思乱想,就见一叶小舟悠悠而来,船头立着的人青衣布裤,容貌清寒,四方脸,阔面额,一脸老实相。他下来先向孟扶风行礼:“恭迎门主回山。”
      孟扶风看到他身后立着一个刀疤脸汉子,干瘪瘦小,往那一立,却让人感到威压逼人,寒毛倒竖,正是玄刀门的刑堂主事叶正臣。
      他将宋云峥搀扶起来,眼光定在叶正臣身上,沉声问:“何事劳动叶主事亲来迎接?”他一看之下,已知门中事事如常,只是叶正臣随同前来,让他心中一凛。
      那瘦小的汉子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如猫儿哼叫,好像一个久病多年的药罐子:“属下奉舒娘子之命,请门主就此止步。”
      孟扶风诧异道:“母亲回来了?”同时,心中的预感越发落在实处。他一言不发,将玄色的外袍褪下,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肌肉,就如扇面一般排列整齐,向外鼓起。
      叶正臣瘦小的身子一窜,已从舟上取下一柄九节钢鞭,精光凛冽,遍生倒刺,看得让人脊背发凉。他上前一步,握鞭行礼:“奉玄刀门祖令,遗失重器、为害武林者,照背叛教门减一等,行刑一百鞭,贬出门外。”
      这条律令孟扶风自无不知,此来路上便已思量千次,真正听到还是心神震颤,说不出的悔恨、懊丧。
      只听叶正臣继续道:“姑念你身为门主,不无微劳,着闭门罚过一年,再领庶务。”孟扶风心下微松,恭敬地跪下:“是。”
      眼看那鞭子折节处铁棘突出,寒芒摄人,秦兰裳突然扑了上去,拦住道:“客人到了家门口,连请进去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就要打人么?我洛翎可未听过这般待客之道!”
      叶正臣的眼光扫过她,认出她就是红玉蝴蝶。只是她的武功向来难跻一流,人也神出鬼没,不知为何与门主同行。既蒙责问,不得不拱手道:“奉舒娘子之命,孟门主若不在此受刑,洗清罪孽,便按叛徒处之,不得上岛一步。有污姑娘尊目,过后再向姑娘赔罪。”
      秦兰裳无法,她知道江湖门派的事务素来不许外人插手,只得站到一旁,忧虑的眼神钉在孟扶风脸上。孟扶风对她勉强一笑,安慰道:“习武之人,身上多几条疤,又何必在意!”
      在他说完,叶正臣已扬起钢鞭,只见一道寒光在半空抡圆,着肉之声噗噗响起,沉闷瓷实,却是每一下都直透肌骨,与轻击皮肉的轻脆声响不同。每一鞭落下,都能看到皮肉下隐隐多了一道红痕,变为紫涨,纵横交错,直让背部如一方棋盘,凄惨无比。
      孟扶风背上的肌肉如波浪滚动,显见得疼痛不轻。他却一声不发,咬牙死忍。秦兰裳看得无比心疼,每一鞭都如抽在她的心头。她死死地咬住拳头,不发一言。
      待到行刑完毕,孟扶风拔剑插地,勉力撑扶而起。着鞭太多的地方早已溃烂见骨,鲜血长流,就如一个血人了。在他心中,却只盼着肉刑永不结束,就可免除心上翻腾的痛苦。他踉跄一下,才稳住了下盘。秦兰裳一脸焦急,搀住他的手臂,却险些一同带倒。她指间夹着两个蝴蝶镖,流星一般向宋云峥掷去:“还不拿些上好的棒疮药来?想看着你们门主活活痛死吗!”
      她在情急之中,顾不得虚与委蛇,矜贵的性子流露出来,口气有如发号施令。陪同前来的许多教众都气忿不平。宋云峥却稍露愧色,赶忙上前,为孟扶风点穴止血,洒上紫色的药末,带着辛辣之气。孟扶风长眉一拧,过后却松了口气,咬住下唇的齿列也放开了。
      “得罪了。”叶正臣盘鞭在腰,脸上满是羞愧之色,行了个礼。孟扶风御下宽和,对人真诚、有礼,帮扶教众,赈济百姓,无所不为,是以人人感佩。碍于门规难违,他一下也不敢放水,实非他的本心。
      宋云峥也来帮忙,将他扶进中舱,趴在锦褥上。秦兰裳再久历风霜,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和一个赤身露体的成年男子共处一室,脸上也不禁有些发烧。待到无人之时,看着那刀砍斧凿一般的侧颜,心里似忧似喜,只觉怀中揣着的一纸婚书有如山重。
      不一刻船停靠岸,舒娘子带着一群青衣健妇,已在此等候多时。她今年不过五十出头,两鬓发丝却已全白,脸上又多了几道岁月刻蚀。嘴唇仍坚毅地抿着,下颌线条紧实,显出了说一不二的个性。
      她看着儿子从担架上抬下来,神色不动,声音严厉:“汝此番进京,可有报得父仇?”突闻母亲声音,孟扶风挣动着垂首,恭声道:“孩儿不孝,没能寻得仇人。”舒娘子目视前方,神情端然,有如庙中的女神:“可有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孟扶风惭愧:“皇命在身,未暇他顾。”舒娘子目如寒星,威逼道:“如此说来,可有加官晋爵、光耀门楣?”孟扶风更加惶愧无地,惭悚道:“孩儿……多谢未能。”
      舒娘子两手笼在袖中,当风而立,声音冷肃:“你的性子素来稳重,此次为何会为奸人所乘,铸下大错?”
      孟扶风只觉浑身冷汗涔涔,磕了个头,最终只挣扎出了四个字:“孩儿不孝。”
      舒娘子面露失望,手也在袖子里握紧。儿子是何事都不敢瞒她的,现在竟然和她打起了马虎眼,不由得她不又惊又怒、又急又痛。她颤声道:“莫非……你还在念着她吗……”
      “什么?”孟扶风重伤之后,耳鸣不休,是以未能听清。舒娘子喃喃:“冤孽!冤孽!你也是前世不修,撞上这么个活冤家!”转过身,冷冷道:“你既不知悔过,便在后山天机阁思过一载。待到罪满,再行出山,料理帮务。”
      孟扶风爬下担架,双膝跪地,领命道:“是。”复又低声:“只求娘在心底里原宥了孩儿,不要气坏了身子。”舒娘子早已甩袖去得远了。
      他心里一阵黯然。那天机阁在伏牛山顶,夏有凉风,冬有雨雪,最是清凉寂静之地。修成七层木塔,当风带雨,下邻深涧,等闲之人无法上得。塔中有输送饭食的机关,不致餐风饮露。每一层都有无数前人心血凝成的武功秘籍,分门别类,归置齐全。塔内不设卧铺,只有结绳而憩,锻炼内息。若是有心闭关一年半载,功力多半大涨,这也是舒娘子爱护儿子的一番苦心。只盼他能斩断孽缘,归心向善,从此无挂无牵,造福武林。
      那天机阁左右虽铁锁横封,机关无数,却挡不住秦兰裳。皆因她学过上乘武功,身法轻灵如燕,与人相拼虽占不到上风,飞檐走壁,不教人知,却是不在话下。
      孟扶风正在盘膝运气,收摄杂念,真气行至肋部,伤口微微刺痛。只这一点轻微的痛感,却猛地牵住了他的五脏六腑,就如鼓胀的气囊扎破了一个口子,浑身内力横行乱撞。他双目血红,发狂一般,对着塔中木柱击出一掌。喀喇一声,木屑飞溅,断木支离,在轰然倒塌的木材之后,忽然跃出了一道红色身影,轻如鸿毛,落在了另一道横梁上。
      这一掌威力之巨,秦兰裳也不禁咋舌:“乖乖,你是想打死我么!”
      孟扶风走岔的真气借此发泄而出,性命已无忧虞,这才看到躲藏在上的秦兰裳,恧然道:“啊唷!险些伤到姑娘,我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秦兰裳挥出绸带,缚住椽栿,身形如踏凌波,缓缓着地。她解下系起的裙摆,几个红红黄黄的野果骨碌碌滚落在地。“我在外面摘的,可好吃了!”孟扶风刚经历生死关头,损耗气海,全身如烤干了一般灼痛。咬了一口酸涩多汁的果实,对秦兰裳又多了几分感激。
      他不敢再强运功力,和秦兰裳相对而坐,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孟扶风仍然系心朝局,在问到西北边防,只听她轻描淡写道:“刘初熹举荐了郝大用,各地裁撤兵员,继续扩充禁军。你的人马……遣散了许多,留在军中的也各个分散,不得聚首。”
      虽然早有预料,却不想情形糟糕如此。聚集在他手下的一批将领士兵,都是在沙场上一次次磨练胜出,战力以一当十,图鲁木闻之色变。只是他回京的短短一年,就零落星散,数年心血毁于一旦,闻之怎不痛心!朝廷为了眼前小利,派系争斗,自毁长城,也令他无比寒心。
      他仰头望天,长啸一声,簌簌抖落梁尘。“罢!罢!罢!圣聪不明,浮云蔽日,我便不能终老林泉,快意江湖么!”他如此说,实是热血冰冷,心灰已极,用世之心何尝一日稍却!唯其如此,才更加矛盾、痛心。
      秦兰裳看他幽居三月,不见开解,反而更是愁怒交加、心神耗竭,心下同情更甚,苦于无法安慰,只得覆住他的掌心,低声说着这几个月的新闻。舒娘子已命宋云峥,带领金珠宝贝无算,亲上各派山门赔罪致谢。有些心性豁达的掌门,知是为奸人所算,在所难免,已经不计前嫌,愿意重修旧好。
      这不啻一个好消息,足令孟扶风眉头暂展。他欢喜之下,握住秦兰裳的玉手,高兴道:“洛姑娘,多谢你来陪我。若非是你,我可真不知……真不知……”秦兰裳看他面色渐红,眉眼飞扬,也不禁心神一荡,陶醉之中,脱口道:“还不止呢!玄刀门已经遍发红帖,公邀武林同道,上门喝这一杯喜酒呢。”
      她也是高兴已极,说话才没了遮拦。却不想孟扶风神色严峻,狐疑道:“有什么喜事,要办喜酒?”秦兰裳双手并拢,放在嘴边,眼珠骨溜溜看着房顶,信口胡扯:“是……好像是说宋大侠,要娶新媳妇了罢!”孟扶风的神情明显不信:“宋师弟的女儿都十八岁了!”秦兰裳见机极快,顺势改口:“是,是,我记岔了,正是宋大侠要招娇客!那是……哦,是江南太极门的新任掌门刘公子!”
      宋荔园正值芳年,那新任的刘公子也是玉树之龄,正好相当,是以孟扶风虽有怀疑,却已信了一半。他容色缓和道:“原来如此!可惜我还未出关,不能亲自到贺了!”秦兰裳嘻的一笑,笑容诡秘,并不言语。
      如此闲谈半日,晶光已收,皓月出岭,遍地素辉。恰闻塔外健妇来寻,秦兰裳面色一红,双手绸带交替着飞出,人已从天井中穿出,半空中还留下银铃一般的轻笑:“明儿个还是这时辰!”一道红云划过,人已去得远了。
      孟扶风静坐寻思,方才那健妇的声音似是母亲身边的灵竹,洛姑娘何时见过了母亲?舒娘子当日放话,任何人不准进内探望,怎的她却能去来无碍?其实也无怪他糊涂一时,实是诚心实意,只以道义之交相待,再想不到就中筋节。这也是他一点灵犀全系别处,于身边事反倒迟钝了,这也怪他不得。须知那人心大抵都有一桩古怪处,于那千依百顺、千娇百媚的玉人,反倒看得不美,愈是那岭外之白云、潆洄之游女,才真正牵愁惹恨、牵肠挂肚,这也是他夙世的业力,还修不到此处。不是秦兰裳无缘,倒是他没这个福分了!(衰兰子曰:此是天理人情大关节处,看官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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