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中》卿卿一笑

38、第 38 章

　　中原大乱终止那年，山庄召回了四散在外的死士。
　　李存叙问舅舅，打算怎么处理这几个人。
　　舅舅曹侯说，这第一批是他练废的刀，以防万一，集中销毁就好。
　　李存叙不觉得这处理有什么问题，只是他还是求自家舅舅给他留了一柄。
　　曹侯问他要谁。
　　李存叙说：“风晨。”
　　人形兵器们即便长大了，其实也不能算是个正常人。至少李存叙就觉得这批刀的眼中世上只有三种人，一种叫做主人，包括曹侯和他。侍主是为了活命，蝼蚁尚且偷生，这无可厚非。第二种叫做自己人，也就是同伴。他们报团取暖，互相看重对方的性命，除非不得已，不会自相残杀。第三种就是剩下的所有人。这些人无论和他们产生了什么样的交集，一旦命令下达，人头落地没有丝毫迟疑，如同宰牛杀鸡，轻松到不值一提。
　　曹侯的担忧是，兵器弑主，既然以后用不到了不如毁了省事。
　　可舅舅还是答应把风晨给了他，舅舅说：“你眼光不错，风晨和别的几个稍微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舅舅说：“他有人性。”
　　同情心，怜悯心，责任心，这些是兵器的大忌，但一个人如果没有这些，自然也不会生出忠诚，不会让人有敬仰之心，不敢让人放心。
　　风晨是尸山血海里结出来的一颗怪胎，因能力超群无可替代，又因为尚且忠诚，他还能在使用之余不担心哪天被捅个对穿。
　　跟这样的人比，鲸吾自然是差得远。
　　李存叙把写着风晨名字的纸揉成了一团，走出屋子，望着院中一片狼藉，对风晨道：“孤让你留他一命。”
　　风晨道：“我没杀他，只是废了。”
　　生死一瞬间，杀人比留人一命要难得多。
　　风晨如此行事，自然不是为了鲸吾，说明还算是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李存叙心头莫名得了安抚一样，哼道：“你随我来。”
　　他从桌案上拿出一张方笺扔给风晨，这是和山庄联络用的信纸，“你自去写了发往庄里，要一粒解药来。”
　　李存叙不求风晨感恩戴德，至少也该明白他体恤下属之意。
　　说到底还是良才难求，他手中英才不可谓不多，但这么些年他被风晨一路气过来，始终下不了杀手，也早就明白自己这种爱才之心带来的弱点，不过自来帝王之才便都是这般惜才，李存叙自诩这方面不弱于古之明君。
　　他心情大好，往椅上一坐，挥挥手让风晨退下。
　　风晨弯腰用左手捡了方笺，顿了顿，又把方笺推回了他的桌案上。
　　“多谢殿下。”
　　风晨不稀罕他给的解药了。
　　李存叙心头火刷地又窜了起来，“你该知道，没有解药你必死无疑。”他努力压住火气，又补了一句，“孤就当你是毒伤发作难以自控任性妄为，你拿去吧，孤只当没看见你刚才的举动。”
　　风晨道：“承蒙殿□□恤，不必了。”
　　风晨没有再去碰那方笺一下，转身告退。
　　李存叙不知怎么的，忽然心头慌乱了一瞬。
　　“你站住。”
　　风晨停下脚步，“殿下还有吩咐？”
　　“你不要解药，是连命也不要了，你应该比孤更清楚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孤再强调一遍，你拖下去，必死无疑。”
　　李存叙心想，你如果还像以往那样聪明，你就该借着孤给的梯子赶紧下来，不就是故意给你些苦头吃吗，你现在闹脾气要死要活的给谁看。李存叙心说，你若再闹下去，孤就奉陪到底，等你死到临头再来求孤救命，届时看看到底是谁难堪。
　　他话说到这份上，料想风晨必然领情，顺理成章地拿了方笺去换解药。
　　可风晨到底也没承他的情，兀自走了。
　　他一番拿腔拿调故作姿态，还以为风晨在拿乔，结果自己上赶着给，风晨不稀罕了。风晨连命都不要了，自然也是隐晦地跟他说，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打算再为您效力了，毕竟我都快死了。
　　所以他自诩明君，历朝历代有他这样被人当面死拒的明君吗。
　　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

　　到了后半夜，李存叙还是翻来覆去没睡着。
　　有关风晨，舅舅其实跟他讲过许多。
　　他早年曾问过，“为什么都是一样训练，风晨会留有人性？”
　　舅舅说：“你不知道他的来历。他和那些民间孤儿不一样，他有些家学底子，我遇见他那年他身边有个人护着，那人箭法很不寻常的厉害，以我看，有军队训过的影子。我怀疑风晨是军中子弟，早年间许是有什么人给他影响很深，他有善恶观。”
　　李存叙道：“那许是某个兵丁之子，若真是家世显赫他为什么不说，比起训练中死得无声无息还是说出身份更好，我们至少不会轻易让他死。”
　　舅舅说：“也许吧。他死守着这秘密，总会有来由。不过这也好，他既然记得从哪里来，没回去之前想来他不会甘心死的。正好为我们所用。”
　　如果真如舅舅所说，那风晨现在好好的解药不要，发什么疯？
　　难道江陵对风晨来说，是什么不寻常之地。
　　李存叙忽然有一种荒唐的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串联起来又非常值得推敲。
　　风晨在来江陵之前从来没有过哪怕一次不听号令。
　　这实在是一把太好用的刀，削铁如泥，无坚不摧。
　　所以，这回风晨敢违背他的命令擅自更改南境局势，李存叙才觉得怒不可遏，才不惜千里迢迢跑来南境亲自找风晨的麻烦。
　　现在想想，风晨怎么就敢不跟他打招呼直接跟冯郭章翻脸，要知道冯郭章坐拥上万兵马，即便是他要算计冯郭章，也要小心筹谋，绝不会这么不计后果地把冯郭章的老底抛出来。
　　这次如果不是迟方及时上场和冯郭章对上，单是冯郭章现存这些残部就足以把风晨撕碎。可风晨怎么敢把身家性命全压在连见都应该没见几面的迟方身上。
　　就他所知，迟方可没有冯郭章那样的污点。要不是实在没有弱点可抓，实在难以控制，他为什么撇去迟方反而去和冯郭章那老贼合作。
　　难道风晨认识迟方？
　　可什么样的关系才敢毫无保留地去信任这偌大南境一方主帅。
　　迟方的家世倒是一点儿都不复杂，一双父母早亡，一个弟弟早年间丢了，算一算年龄，约莫二十岁。
　　风晨今年二十。
　　——

　　第二日，李存叙再次叫风晨来见他，风晨到时，李存叙正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神色倦怠无力。
　　风晨意外道：“殿下没睡好？”
　　李存叙说：“你一意孤行破坏孤的计划，孤现在来问你，如今你是要逼迫孤向迟方低头和迟方合作吗。”
　　被说中了。
　　风晨坦然道：“委屈殿下了。”
　　李存叙大概是想骂他一句吃里扒外，但不知什么原因噎住了。
　　风晨道：“虽然和迟方合作不是殿下一开始的选择，但风晨斗胆请殿下相信，与其与虎谋皮，不如开诚布公和迟方谈一谈。至少迟方不会开门向南楚投诚。”
　　李存叙呵一声，“你倒是替孤做起主来了。”他开门见山：“江陵府于你到底是什么地方？”
　　风晨一愣，道：“故乡。”
　　“你是迟方的什么人？”李存叙紧跟着逼问一句。
　　风晨听到这里笑了，“殿下洞察一切。”
　　李存叙道：“你就是迟方那个丢了的亲弟弟，是不是？”
　　风晨道：“是，我就是迟墨。”
　　风晨能看见李存叙的神色变换不定。
　　他大致知道李存叙在想什么，李存叙首先会想到迟方，迟方知道他是迟墨吗，知道他的性命受制于李存叙吗，如果知道的话，这份兄弟情到底在迟方心里有多少份量，够不够用来和迟方谈条件把南境的权力天平扳回来。
　　但只要李存叙稍微想一想就会打消这个念头，因为迟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大张旗鼓的找过他，李存叙再推己及人，京城里那些和他争太子之位的兄弟们在他心里值几个钱，自然是不值钱的。
　　李存叙难以置信道：“风晨，你还真是费力不讨好。你不想让冯郭章野心得逞，又不想把南境拱手给我，还让我没法用你当筹码要挟迟方，你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啊。孤被你这么算计，你就真不怕孤再也不会给你半粒解药，让你活活疼死。你也该清楚现在冯郭章最恨的人就是你，他如果被迟方逼到绝境他最想要的一定是你的命。你现在孤立无援，任何一方都能让你死好几回，你是破罐子破摔等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