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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涟漪 ...

  •   我又一次见到渚,是在水塘里盛开的涟漪下。

      他的面容模糊不清,在水里的影子全都碎裂开,一片又一片,虚无又缥缈,好像我童年时爱不释手的,却在某次搬家中不知去哪里的一副拼图。我于是蹲在水塘边,对着这个影子说起我残破不堪的人生。

      那时我还没认出来他,因为那时涟漪下还是碇真嗣的影子,碇真嗣的影子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温度,跟碇真嗣本人像的不得了。这让我时常怀疑其实我才是影子,我才是水下那个卑劣的复制品。但怀疑总是很快停止,因为黑色的影子不会说话,而我会。

      我会说出源源不断的,语无伦次的,令人生厌的话语。

      跟影子说话很安心,影子不会打断我,影子不会指责我,影子是另一个我,影子永远爱我。

      我对影子说了一整个冬天的话,我在冰裂开的缝隙里絮絮叨叨。一会儿我说现在,我说我的现在好像总是不尽如人意,大概是我的错;一会儿我又说未来,我说我的未来可能偶尔才有些快乐,大概也是我的错。

      但我没有说过我的过去,一次都没有——我想,影子这么了解我,应该就不用我多费口舌解释,他自己就会明白我说的一切。明白我枯败的,属于我的过去。

      这次不是我的错了吧,不该是我的错了吧。我这么问我的影子。

      影子被突兀泛起的一片小小的涟漪全部敲碎,来不及回答我无厘头的问题。

      我跟影子说话时总是隔得很近,因为我怕他听不清,我怕他像水面上的人一般害怕我,纠正我,对我发出聒噪的声音。所以我便拼尽全力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在旁人看来,我好像在亲吻这一片荒凉的水。于是层层涟漪翻开,我和影子一起破碎。

      水面下的同我一样破碎的影子接受我糟糕的吻技,接受我的一切,于是我便像新生的胎儿一般依赖着他。我想我们之间有人们看不到的脐带联系着,在微微凉的子宫内做一样的双生子,而我没有想过重新出生。

      在一整个冬天里,我的影子时而寒凉刺骨,时而炽热滚烫,时而又随着风摇摆着虚空的身体。我猜想,影子吸收了我的故事,所以他活了过来。所以他一定会来见我了,作为我的同胞,我的手足,我的爱人。

      在冬天结束的那一个清澈的早晨,黑色的影子随着冰雪消融,变成了我再眼熟不过的的,幽灵一般的漂亮的白色影子。

      我说,你来得太迟了。

      但没关系,我依然为你的到来而由衷地快乐。

      水面下的白色影子好像在笑,也许吧,我看不清他的脸,我猜他在笑,因为我听见有好听的声音说,谢谢你,真嗣君,但是你为什么漏了一段故事没讲呢?

      ***

      没有被我认出来的影子在真心实意地好奇着,于是我也真心实意地感到奇怪,我说,你是我的影子,我的兄弟,为什么会不知道我们拥有的共同的过去呢?

      白色的影子在早春的日光下变得模糊不清,粗糙的边缘发着淡淡的光,他说,我不是你的影子啊,我叫薰,渚薰。你分明知道。影子变得更大一些,好像离水面很近,想要来握我的手。

      但我拒绝了他的邀请。

      我感到无端的被背叛了,我对着水下没有做错任何事的新的影子,渚的影子怒吼,正如人们对我做的那样,所以我也背叛了他,我们恶心的关系就连在这种时候都平等,这让我有种无力的难过。

      于是渚被接二连三泛开的涟漪推到好远的地方,而他漂亮的嗓音还在坚持不懈地传过来,说,真嗣君,为什么。

      你明明是想要见我的啊,你为什么推开我了呢。

      我对着重新游回来的影子说,因为我还是忘不掉你在我手中碎裂的场景。

      渚的影子是破碎的,无时无刻都在往外溢出红色的水,因为我——我曾经在某个地方。无比绝望地给予他自由。

      我一辈子忘不了这个场景。

      但我的影子,无比残忍地幻化成死去的渚薰的模样。

      而在他开口一刹那,我身体里随着他一同死去的细胞就开始重新叫嚣,开始沸腾,开始不断提醒着我。

      ***

      春风没有停,水塘边洒下大片大片的绿色树荫,春天的太阳好荒凉。

      水塘还是泛开层层涟漪,只不过我很少再说话,我更喜欢躺在塘边生长的乱七八糟的野草上,安静地看回不去的日子在飘荡。白色的影子总是在这个时候开口,问我为什么不理他,我说当然是因为我讨厌你。

      我讨厌渚,无比讨厌,我讨厌他让我记住他,我讨厌他让我杀死他,我讨厌他有些冷漠的情感,我讨厌喜欢我的他。

      渚薰是讨厌的人,是碇真嗣非常,非常讨厌的人。

      被讨厌的渚薰总是显得很难过,他问我,为什么一定要讨厌他,他又没有做错什么,我可不可以喜欢他,再一次?我糊里糊涂被他气笑,我说怎么能是再一次?我们连第一次都没有。白色的影子想离岸边再近一点,正如我当初想离水塘再近一点,只是季节更替,我实在没勇气也没信心。

      他离水边无限近了,层层的涟漪要泛到天边去,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听见他讲,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吻我?

      现在我就在你身边了,我来见你了,你反而开始讨厌我,为什么?

      我在春日焚风里无端端烧了起来,一边震惊于他记得我不知羞耻的吻,一边近乎恼羞成怒地说,我一直讨厌你,没有结束,没有开头,没有理由。

      然后对话被掐断,白色的影子失落的离开,我起身走出草丛,拍一拍身上的草屑,往家的方向走去。

      然后第二天下午,再次拜访不知好歹的影子先生,再一次进行以上的对话。

      ***

      日子循环往复,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和涟漪下的早就死去的渚拌嘴,但是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那个影子,一次都没有——我想也许是担忧我看见他那一瞬间,我的思念疯长,长成春日原野上烧不尽的野草,我全部露馅。

      那他在水下一定露出得意的笑,我不想看。

      我时常想,说不定其实水下没有任何人,是我终于被没有他的世界逼疯,是他得了逞,我当真从没有忘记过他,于是我在疯狂的孤独与寂寞里,才又一次见到他的身影。

      神明怜悯我,却从来没有给过我重来的机会,我无比清楚,渚的影子在一天又一天黯淡下去。

      我会失去他。再一次。因为我。

      因为我无耻地爱上他,无耻地想见他,无耻地杀死他。

      春天快要过去了,白色的影子应当要回去月亮上了。

      我还是一次也没看过他。即使我因为这个举动在每一个见不到他的夜晚里哭泣,在每一个快要见到他的正午感到欣喜若狂。

      我患得患失,为了涟漪下死去的一朵影子。

      ***

      水下的渚薰又在絮絮叨叨和我说着,我没有搭理他,我在计算春天什么时候过去。

      “……还有十四天。”我听见渚蒙了一层污浊的水的声音传出来,“什么?”我诧异,心想他什么时候学会的读心。

      “还有十四天,春天就结束啦!”我听出来了,这人分明在笑,不,一定在笑。并且从春天开始以来第一次笑的这么高兴,我都想象出他洋洋得意又神采飞扬,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种笑。

      但我此刻内心不觉得甜蜜,我只是终于再也忍不住,冲到水塘边趴下去,直视着他根本看不清的,但是在我脑海里一日赛过一日清晰的红色眸子。我愤怒地喊叫着,“怎么,春天结束了你很高兴?见不到我你很高兴?也对,像我这样的人,谁见到我会高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开始呼吸不上来,眼前的渚又一次被涟漪推走好远。

      “但是……但是渚薰,你不可以对我这么残忍——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让我喜欢上你,然后眼睁睁看你离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把我的爱咀嚼下去,只给我留下痛苦?”

      我无药可救,在对着虚无的影子大哭,我说,你不可以把我一个人留下,我说,你把我弄丢了。

      我是在夏天杀死渚薰,而现在春季快要结束。

      他要走,理所应当。

      但是这一瞬间,白色的影子清晰起来,他没有笑,他沉默地望着我,鲜红溢满悲伤,但他又很快伸出手来,我感受到水在拥抱我。

      他说,你在夏天杀死我,那我就会在夏天活过来。

      这是生命的周而复始,这是我能来见你的原因。

      我需要你不断来告诉我关于你,我才能活过来,又一次,只是因为你。

      以及,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真情实意说喜欢,真嗣君。

      渚薰是喜欢的人,碇真嗣非常,非常喜欢的人。

      春水好温柔,而我泪流不止,只是破口大骂渚你这个混蛋,怎么才舍得回来,怎么不早说。

      水塘里的水灌进肺里,而我拥有窒息般,劫后余生的快乐。

      ***

      我终于清醒,趴在草上呛咳出大滩大滩的水,还没回过神来又听见旁边有人在笑,我眼睛被水的腥气糊的睁不开,但我知道,这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种笑。

      独属于渚薰的,带着点骄傲的笑。

      我终于又见到渚薰,在涟漪盛开的又一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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