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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太阳,花和原野 ...

  •   我至今还记得十四岁那年的国文课,我忘记了当时在讲什么课题,只知道年过半百的国文老师突然很文艺,我想也许是因为他自诩满腹经纶,但我不管这些,我记得这节课也不是因为这位国文老师,而是因为这位国文老师要求我们做了一个好幼稚的行为。

      他要我们造句,造一个最优美的句子。

      班上有同学提问,声音又稳又好听,我都不用转头我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其实我甚至都不用刻意去分辨他的声音,因为全班大概只有他敢问出这种问题。

      渚薰像要英勇就义一样举起手,他问,老师,这是小学国文课的内容吧。

      语气诚恳无比,但用的却是陈述的句式,貌似他本人也认为这个问题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老师不会像对我生气一样对他生气,他只是对着他的得意门生满意地笑一笑,让我们好好学习渚同学遇事不懂就问的好习惯。

      老师说,虽然是小学国文课的内容,但我们不只是要写出小学生的水平,我们要写更宏大的,更精妙的句子,就像写诗,而不是随便写几个片假名上去。

      刚被夸奖过的渚同学早就坐下,只是从始至终没有认真看过老师的脸。我不愿意一直看着他,因为我陷入更大的苦恼里。很显然,我脑子里是没有墨水的,写不出所谓宏大精妙的诗句。

      其实我也写的出,只不过那一定不符合要求。

      那是当然的啊,谁会在造句的时候写另一个同学的名字啊。

      我对着空白的纸张迟迟不落笔,我怕一下笔就变成薰的名字。

      于是最后我只好又一次敷衍了事,碇真嗣的答卷上写的是,太阳,花和原野。

      太阳,像那个人一样,闪闪发亮的,温暖的;花,像那个人一样,盛开的,灿烂的;原野,像那个人一样,自由的,茂盛的。

      我没写那个人的名字,但我总觉得有心人只要用心看就能看出“渚薰”两个大字来,然后继续深挖,挖到我羞于示人的胡思乱想。

      ***
      没有人会不喜欢渚薰的,他优秀到近乎完美,我甚至觉得他像干干净净的神祇,不知为何才降临到这个污浊不堪的人世间。

      我经常碰到薰,我不知道他作为优等生为什么还是那么晚才离开学校,在一成不变的夕阳红色的光线下,我经常看到薰。

      他偶尔在弹钢琴,弹我听不懂的,盛大的悲伤的音乐;他偶尔也坐在操场的台阶上,手边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便当盒,灰蓝色的便当盒;他偶尔甚至就只是一个人在教室里,在他的座位上认真写着什么,而我从来不敢凑上前去看。

      我总觉得这样的薰孤独又神秘,于是更加更加喜欢他,更加更加厌恶喜欢他的自己。

      被我这样的人喜欢,渚薰会难过的。我总是这么想着。

      于是所有的接触都变得小心翼翼,倒不如说是我根本不敢接触这样美好的渚薰——在我心里的天平上,我和渚薰,永远不要等价的好。

      我只要能够远远望见渚薰,望见他忧愁的,红色的眼睛就好。

      那就算是让我死去,我也毫无怨言。

      在夕阳西下的天气里,我经常碰到薰,最奇怪的时候,我甚至看见他在摩挲一张密密麻麻的纸,然后他把它丢进火光冲天里,脸上毫无表情。

      这样的薰,没有人会不喜欢啊。

      ***

      但还好老师总归不是什么特别艺术的人,他只看了一眼那张脆弱的纸就皱起眉头,让我放学去他办公室一趟。我对总是要比别人更晚一点回家这件事早已习以为常,所以我只是点一点头,没什么力气地应答一声。

      但是令我惊讶的是,等到傍晚我站在老旧的办公桌前,我发现自己居然不是独自一人。

      渚薰站在我旁边,还是早上提问时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片冷漠的淡然。于是我自然而然开始紧张起来。

      我突然自私地觉得老师这抓的不是我俩一个作业没写好一个作业干脆没上交,这抓的是我俩早恋。

      我为这一点隐秘的猜想欣喜若狂了一瞬又放弃,我想这样现在这样就很好,和薰站在一起就很好,再多的我就不便再讨要,否则免不了看到那双漂亮的猩红色眸子里流露出厌恶。

      我知道渚薰是讨厌这种事情的,我亲眼见过他用这样冰冷的神情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脸上带着绯红的女生,根本不带一丝犹豫。我不希望再看到那样子的眼神,尤其是在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只要稍稍这么一设想,就会痛苦到窒息。

      我站在下午五点红色的太阳里面,思绪飞到不知道哪里去,根本没听老师讲话,满脑子都是开满花的春日原野。我只听见渚薰最后说,好的,明天我们都会按时上交。

      然后在太阳和我恍惚的眼神中,渚薰拉起我的手,我来不及挣扎就带我奔跑起来。

      ***

      “等……等等,渚君要去哪里?”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被他拉着跑的喘不上气,我都以为我会一口气呼吸不上来就交代在傍晚空荡荡的街道上,然后没有人为我收尸或是参加我的葬礼。但我病态地觉得那样也很好,那样我生前见到的最后一双眼睛,就是渚薰红色的眼睛了。

      我会带着这样漂亮的红色死去。岂止很好,简直绝妙。

      那我就要在墓碑上刻墓志铭,就写太阳,花和原野。

      “真嗣君叫我薰就好。”在前面狂奔的高高瘦瘦的少年头都不回,只是这样和我说,于是我一时竟不知道是该震惊于他知道我的名字还是震惊他允许这样亲昵的叫法。

      “……薰?”

      “嗯。”

      渚薰的声音穿过风,穿透我的大脑,存进我口袋里那个上了年纪的,也许是专门为这一刻而诞生的随身听里,都不用我按下按钮,薰的声音就开始循环播放。

      老旧的随声听声音沙哑,我听见带有颗粒感的声音告诉我,我们要去看太阳,花,和原野。

      我在春天随处可见的茂盛的原野上顿时感到无地自容,他会这么讲,那他一定看过我不知羞耻的句子。我猜想薰这样聪明,他大概明白我那个不三不四的句子在说什么,不然他不会这般凝视着我。但是好奇怪,播放了上万遍的,冰凉的眼睛在这一刻突然好温柔,好像太阳西落在这里,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美丽。

      他说,真嗣君,我喜欢你。

      我大脑宕机,只是鲜红色占据我全部身心。

      他说,他没有交那一张句子,是因为纸上写的全是我的名字。

      全是,我的,名字。

      随身听在尖叫,在单曲循环薰说的话。

      “这是我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最美的句子了啊。”

      薰这样说着,银白色的发丝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被原野的风一吹,倒也像点缀天边的花,浪漫得不得了。他认真看着我,而我竟真不知道这样的神色还能在这个完美到像神明的渚薰身上。

      他带着期待和小心翼翼,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他会死去,会活着,会落泪,会大笑。会爱。

      而我面色通红,好像被覆盖一片垂落的晚霞。我在刮来花和积雨云的风里小小声剖开我血淋淋的心脏,把还在跳动的炽热的感情郑重无比地交给薰。

      我也……喜欢薰君。

      这样说着,但是毫无知觉地哭泣起来,这样的我竟然被这样好的渚薰喜欢着,该让我怎么相信才好,该让我怎么去回报你,去爱你才好。

      原野上的风好自由,寂寥地哭着又笑着,好像在为我这样卑劣的情感哀悼。

      我们躺在疯长的草上,草叶的尖尖扎得我生疼,但我早就学会了忍耐痛苦,在过去的许多个夕阳西下里,许多个花和原野里。

      我们彼此之间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一直看着太阳,灿烂的日光在视网膜上烤出一个圆圆的黑斑,而我为此流泪。

      在这样模糊不清又兵荒马乱的时刻里,渚薰吻了上来。

      我忘了闭眼,于是我在快要死去的太阳下几乎瞎掉了,根本看不清渚薰的样子,我只能感受到一片柔软的泪,和薰那样深沉的情感。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四周飘起幽蓝色的光。是夜,风好凉,我在一片漆黑里被渚薰身上过于冰冷的温度灼烧,烧到神志不清。

      在漫长的吻结束后,我还来不及窒息,就听见渚薰说,明天见。

      于是从那天起,随身听再也播放不了古典乐,它循环往复,只剩下明天见。

      我在空无一人的电车上昏昏沉沉睡过去,嘴角带笑。随身听还在播放,只是曲目完全空白。

      而我,还在期待与渚薰的明天。
      ***

      我第二天交上一份堪称完美的作业,但我不清楚我写了什么,我只知道老师满意地笑一笑,说,碇君不愧是我的得意门生啊。

      我为这一句小小的夸赞而高兴着,我想,这样就离他更近一些了吧。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渚薰的呢?他的作业也很好吗?

      老师突然用好奇怪的,好悲伤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根本没有听懂我在问什么。

      我只好再重复一次,我问,渚薰呢?

      随身听开始倒带,把渚薰的明天见完完全全撕裂开。

      渚薰呢?

      ***

      “这节课,我们来造句。”

      “我们来造一个宏大的,精妙的句子。”

      这当然不难,何况我是优等生啊,写这种小学国文课才会出现的内容简直绰绰有余不是吗。

      然后我提笔,只能写下四个词语。

      太阳,花,原野。

      渚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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