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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夏天好长 ...

  •   在季节接二连三死去的时光里,我说夏天好长。

      夏天真的好长,从蝉撕心裂肺的第一声叫喊开始,太阳就好像永远不会疲惫一样挂在东京的天上了——东京的天会和别的地方的天不一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东京的太阳晒的人头昏脑热,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下一秒就要跑走。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下午不上课的呢?翻日历是没有答案的,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从我的字在新阳下变得凌乱不堪那一刻起吧。

      我不上课了,但又并不意味着我不学习,恰恰相反,我总是在下午两点的太阳下带着厚重的书翻出围墙,然后骑上已经有些老旧到我都觉得能动起来是个奇迹的自行车,一路飞向河边。

      真奇怪,这样热的天气里,河居然没有完全蒸发,还是好好地在那里,含着好像一辈子都会奔流不息的水,弥漫出潮湿的气息。

      河边的第三棵落叶松挂满水汽,每天都在那里等着我。

      我不会爬树,我也不想在这种热得人快要死去的天气里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树干的分叉上看书也许只是热血少年漫的主角会做的事,然后不出三十分钟就会有人来找到他们。而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树荫下,在人看不到的树干的后面,读我那一本红色封皮的老书,就算过去三十个世纪也不会有人找过来。

      老书其实也没什么意思,里面不过是些别的国家流传的诗歌和民谣,但我觉得这书还挺配这个漫长的夏季,每当我多翻开一页泛黄的纸张,那种在外面流浪的感觉就会更强烈一点,属于我自己的感觉就会更强烈一点。

      流浪是很好的词,代表着自由,流浪是不好的词,代表着无家可归。而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流浪,所以我干脆坐在绿色的影子里,静静地读书。逃学为读书。

      我不知道那个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只知道,他来的时候,夏天一定结束了。

      这是当然的啊,这个人有着银白色的发丝,不会让人想起夏天湛蓝的天,只会让人看见冬季白皑一片;这个人有着猩红色的眼,不会让人想起夏天翠绿的叶,只会让人看见平安夜红艳艳的果。

      所以后来我突然想起这一瞬间,我就和他说,你刚刚来的有点太过于突然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是这样吗,可我觉得我去的刚刚好。

      我也不知道这刚刚好的结论是怎么得出,反正有什么关系,这个人靠着我坐下,周围的温度急速攀升,我觉得假设我体内有个校里那种做实验才会用到的温度计的话,那些鲜红的液体早就爆出来了。

      我失神,在他转过头来看我的一瞬间,突然无端的想到,那岂不是就像血流成河吗。

      他的嗓音像旁边那条河流动的水,我猜原本是清凉的,但被不知疲惫的烈日这么一烤,倒也显出些不伦不类的温润和热情来。

      他问我,真嗣君在看什么呢?我跑题,我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大概是真的有血流出来,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映着一个红色的我来。我都没来得及分辨这个红要在色卡上的哪一类才正正好好,他突然开口说,我叫薰,渚薰。

      我在一个长的过头的夏日里,被迫在树干后面和人交换了名字。

      但我不吃这一套,我坚持问他,“…那么渚君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对我的坚持好像有些出乎意料,于是也认真起来,指一指我那本从十五分种前就再没继续翻开下一页的书。然后我才发现,在十五分钟前,我就很不争气的把名字全盘托出,叛徒当然是这本书。

      他有些愉快地笑起来,倒显得我更加窘迫,于是我起身拍拍落叶——天知道这会儿怎么会有落叶,但我来不及想那么多了,我只想不那么狼狈地离开这个地方,尽管我是真的很喜欢这棵落叶松。

      “真嗣君为什么要走?”抢占了地盘的人开了口,好像对这种行为不可思议,“是因为我来了吗?”我没话讲,我对他这种惺惺作态感到烦闷,我说你不是来和我抢这片树荫的吗?现在这棵树归你。

      对啊,如果不是为了这片树荫,谁会注意到树干后面的我。

      奇怪的人摇摇头,带着笑开了口,他说,我才不是为了这棵树,谁会为了一棵树。

      他说,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在事物上一定要分先来后到,高低贵贱,一定要分出个输赢,我觉得这是很没意思的事。”渚薰也从树荫里走出来,我站在自行车旁静静地看他。

      他突然伸手来碰我的车,我吓的灵魂都要飞出来,我说你小心些,不然这车坏了砸下来你就要受伤了,“我不害怕受伤,以及我不觉得这车短时间内会坏。”他翻身骑上自行车,“毕竟你看起来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它也没坏啊不是吗。”我没对他有些歪的理论纠正些什么,我只是对他这种骑个破车也骑出了战马一样雄伟的气势感到好笑。

      于是我真的笑起来,发自内心的。

      我说那么薰要做什么,他也笑起来,说,反正你说输掉了那棵树,我又不要那棵树,那我们要不要去别的地方。

      我在这个微微有些凉的夏季的午后难得的一句诗都没有看进去,因为在我刚翻开书的那一瞬,像民谣一样神秘的渚薰出现了,并且把我拉进了一首哪一本书都不会摘录的诗集里。

      老旧的自行车一次性载两个人还是有点吃力,但没关系,我和薰都相信它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散架的,所以我们骑在车上,沿着夕阳。

      我说我们要去哪里啊,他说,既然这里有河,那我们当然要去看海,要去海边流浪。

      我对这种逻辑不置可否,我只知道我为什么要流浪了。

      因为我要自由,我要看海,我要有人来爱。

      那么渚薰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棒的流浪诗人。

      流动的风把我们声音都扯烂,只是我们还在叫嚣着,也不管明天一早起来扁桃体会不会干裂到发炎,放肆笑着,好像明天永远不会到来。

      我忘了我们什么时候到达海边,只是刚好我们下车的时候自行车不堪重负,整个散架,死在残阳如血里。

      我们只是稍稍哀悼它一会儿,就义无返顾地往海浪边边冲去。

      海洋是红色的,在西沉的太阳之下,反射出纸醉金迷的灿烂来,我们没有进入被照耀的有些滚烫的海水,我们沿着海浪的踪迹,在洁白的沙子上走出歪歪扭扭的脚印。两串脚印很快被浪冲得一干二净,又留下平整的沙,我有一瞬间觉得,其实这不是沙子,是白雪。

      海风也是红色的,在它轻柔地掀开渚薰的白色衬衣一角之后,我清晰地看见他下午还在驱使着自行车的,苍白的手臂上一道道结痂的痕。然后鲜红在滴血,我整个人天旋地转,被海浪打湿,跌坐在寒凉的白沙上。

      他扶我起来,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温柔又残忍的,好看到不得了的笑,问我怎么了。

      我说,你是不是好痛。

      他说,只一点点。

      他说,只有每次鲜血淋漓的时候,我才感受到活着的自由。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看海,很有意思。

      我说,什么是有意思的事情?对于薰来说,什么是有意思到可以替代这种痛的事情?如果有的话,我会帮你的,竭尽我所能。

      近乎纯白色的少年笑起来。

      然后我们把落日封存在我们唇间。

      落日是雪的温度,像薰一样的温度,落日是血的颜色,像薰一样的颜色。

      落日是薰的影子。

      薰是落日,他要飞走了,要留给我一个人的黑夜了。

      我们在倒数的时光里忘乎所以地拥吻着,就好像我们不是三个小时前才第一次见面,就好像我们马上要分别。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黑夜静悄悄的,海浪带走了我所有雪白的,寒冷的昨天。即使那个昨天凝固了我此生挚爱。他也一样带走了,不留情面,不留痛苦,好让我在新阳下醒过来刚刚好没有那么悲伤。

      他才不明白,他的流浪对我来说是何等的殇。

      冬日的短歌在这一刻刚刚好结束了,正如他一开始刚刚好来靠近一无所有的我,却又没有给我留下诗行。

      我说,夏天好长。

      ***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落叶松绿色的影子里醒过来,而且在我醒过来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夏天结束了,天气好凉。

      明明太阳正好,书也还有好多没看,但我决定回去,踩着我破败不堪的车。

      已经老得有些年头车尽职尽责地载着我,我突然觉得不应该这样才对,这车上不应该只有我才对,这个戛然而止的夏天少了什么,而我现在急切的想要找到答案。

      我赶在打铃前冲回教室,在那一瞬间,我找到气温降低的原因。

      我却在这一刻再度回温,如果我继续进行温度计的假设,我猜我现在又要流血了。然而我没有,我只是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冷气,流出滚烫的泪。

      讲台上的渚薰看一下我,笑起来,在黑板上写下端正的粉笔字。

      “我叫薰,渚薰。”

      “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夏天最后的风吹起渚薰白得规整的衬衫,他白皙的手臂上,没有落下痕迹。

      一如我们走过的,夏天最后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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