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爱恨》我说你这真是让我恨之入骨

2、猫

　　我在街边碰见一只小猫。

　　那天风好大，雨也好大，从屋檐上滑落下来的冰凉冰凉的水珠滴在小猫柔顺洁白的毛发上，我可怜它，所以我的伞连同我一起蹲下去，结果我一个没拿稳，伞面上的水珠全都砸在小猫身上。

　　小猫好无辜，他抬起漂亮的红色眼睛看着我，发出细细的叫声，我说抱歉，淋湿了你。

　　小猫好聪明，他摇摇头来蹭我的手，我说你是不是身上痒了呀，不要来蹭我啊，我不会带你回家的，你不要挡着我，我要走了。

　　小猫不走，可我却要走了，那我只好狠一狠心丢下他，我知道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有些颤抖的猫叫声透过雨幕，一声一声地叫唤着我，他身上其实早就湿透，可那一对眼睛还是清亮的红色。

　　小猫好可怜，但我也好可怜，我没有家给他，没有温暖又柔软的猫窝，没有香喷喷的罐头和鱼干，没有同伴和爱给他，可是小猫追上来，用尾巴缠住我的脚，他说，没关系呀，我只要你的怀抱和注视就好了呀。

　　他乖到令人心碎，于是我把他抱起来，用我瘦弱的臂膀抱着他，把我大半的伞都给他，我半边身子淋湿，半只眼睛也淋湿，雨水从我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涌出。小猫凑到我眼前，很温柔地把我掉出来的水滴舔舐干净。

　　小猫好坏，他明知道他这么做的话，那我整个人都得湿透了。

　　我还是把小猫带回了家，我又要对他说抱歉了，因为这个家冷冰冰的，我总觉得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猫会依照兽类的本能去依偎温暖的地方，比如壁炉，比如毛窝。

　　可是小猫摇摇头，说，我不喜欢壁炉，它会烫伤我的皮毛，我也不喜欢毛窝，因为这样到春天我掉毛的时候你会很难清理。

　　我觉得好好笑，我说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养你一直到春天呢？小猫说因为我喜欢你呀。我说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为什么喜欢我呢？小猫说，因为你蓝色的眼睛好漂亮。

　　小猫说，他看不见别的颜色，但是他能看见我有些灰色的头发，绿色的雨伞，蓝色的眼睛，以及黄色的外套，小猫说，他只能看见这四种颜色，所以他也最喜欢这四种颜色，而我刚刚好是四种颜色，他会喜欢上我本来就天经地义。

　　小猫还说，我们才不是第一次见面，我们相见了九十八年，这是第九十九年。

　　我觉得小猫在骗我，可是我又为什么要跟一只猫理论呢？所以我只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抱紧他，抱得更紧一点，他抬起湿漉漉的，红石榴一样的眼睛来看我，他说，这是我们的第九十九年哦，真嗣君。

　　我不知道小猫的名字，所以我只能回答他，好的，九十九年。

　　我觉得小猫在流泪，又好像在笑，他伸出柔软的爪子来拍拍我的脸，说，我是为了与你相遇才诞生的小猫哦。

　　我说，好的，小猫。

　　***

　　“那么后面的故事呢？”我问眼前这个不大的青年人，他本来黑色的头发黯淡成冷灰调。有些破旧的雨伞掉了色，在咖啡厅的地板上晕出绿色的水渍。他今天没有穿黄色的外套，但是他纤细的手腕上是一条快要断裂的黄色的链子。他出神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寂寞的蓝色眼睛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好像对坐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里，雨下个不停。

　　他终于回过头来，拢一拢黑色的风衣，好像很疲惫地笑一笑，说，你不要急啊，我慢慢跟你讲。

　　***

　　我不得不承认，因为他的到来，家里变得更有温度了一些，具体表现在散落了一地的猫咪玩具，总是要剩一半碗的猫粮，以及我被窝里纯白色的猫毛。我说你不是不喜欢被窝吗，他那时就会好委屈地抬起头来蹭我的掌心，呼噜呼噜地叫，说，还不是因为真嗣君的被窝太暖和了。

　　其实他真的很喜欢被窝，真的，我出门上学前他在我的被窝里面，我放学回来了他还在我的被窝里面——也就只是稍微挪了五厘米，我都开始怀疑他那天纯粹是为了跟着我回家才骗我。他知道之后倒是很干脆承认了，对啊就是为了跟着真嗣君回家才会那样子讲嘛。

　　“不过，我是真的很喜欢真嗣君哟。”

　　没有名字的白色小猫第一百次这么说道。

　　“至少这个没有骗你。”

　　我们喜欢在东京有些过于寒冷的夜晚里分享一床软和的棉被，他是很奇怪的小猫，他会要我给他说睡前故事，我说猫听什么故事，他说一定要听的，猫最喜欢会说故事的小孩。

　　好吧那么真可惜，我作为一个合格的无趣的人类小孩是不会说故事的，但没关系啊，我可以偷别人的故事——我会照着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我还是个幼稚的小孩的时候就存在于我家书柜上的《一千零一夜》念啊，所以他还是要喜欢我。

　　我觉得我像个无赖，自私又敏感，我总是在想，小猫应该喜欢我才对，因为他是单纯又可爱的猫猫，我不用担心我对他的爱会有去无回，也不用担心他像别人一样把我的可怜兮兮的爱放到秤上去量值不值得。他才不会这么做，他只会舔一舔自己的爪子，然后一遍又一遍告诉我，没关系哟，我最喜欢真嗣君啦。

　　小猫好乖好乖，真的每一个夜晚听完故事就睡，留我这个可悲的人类在说完晚安后一个人空落泪。

　　我总是觉得，他要是早点来到我的身边就好了。他要是早点来爱我，就好了。

　　那样的话，我就能掏出更多更多的爱来回报你，而不是仅仅只有一本落了灰的《一千零一夜》了。

　　对于小猫，我总是很抱歉。

　　但小猫不这么觉得，他觉得我对他好好，给他温暖的家和香香的饭，给他读好玩的故事，给他刚刚好能看到的四种颜色，“真嗣君不用再想为什么不能给我更多的爱啦，”小猫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亲吻我闭上的眼睛，“我会爱你，怎样的你都好，我会爱你。”

　　所以不要说对不起，不要再因为我哭泣，求你。

　　因为我知道，你真的已经做的很好很好了。

　　小猫是坏蛋小猫，他明知道他如果这么说，我今夜就会被水淹没。

　　我泣不成声，在被爱的夜晚里。

　　***

　　碇真嗣说到这里又停下了，他好像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他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快要褪色的手链，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故事。”我端起面前的咖啡，只是喝了一小口，说实话我其实不太喜欢咖啡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听这位在三十五分钟前还是陌生人的碇真嗣先生来和我谈他的猫，但是这个奇怪的人在看到我第一眼后就问我能不能去旁边的咖啡厅坐坐。

　　“抱歉…虽然很唐突，但你长的很像我的猫。”

　　我说没关系，于是我就在这个下着雨的午后停下来，去听一个貌似只会在《一千零一夜》上出现的故事。

　　面前的青年因为我这一句话又回过神来，但是好看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窗外的雨还是下个不停，我有些心烦意乱，只觉得咖啡的苦涩蔓延到心里。

　　我突然想起月亮，以及淡淡的星星。

　　***

　　我在每一个夜晚都给小猫读故事，我已经习惯了在不同的温度与天气里翻开那本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故事书，在第一千个夜晚里，小猫突然在黄旧的书页上放了一条漂亮的链子，淡黄的颜色像宇宙中不知名的小行星。

　　小猫说，谢谢你为我读了这么久的故事书。

　　***

　　“然后第二天，我的猫就死了。”

　　碇真嗣平静地告诉我故事的结局。

　　我惊讶，“他怎么突然无端端死了呢？”这个问题好像是世界难题，全世界的科学家都解不出来的难题，因为在这个问题之后，碇真嗣陷入了比之前两次更加长久的平静。

　　他没有哭，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雨，很久之后才开口和我说。

　　大概是因为，故事书是有尽头的吧。

　　***

　　小猫突然死掉了，在一个明媚的午后。

　　他的皮毛不再柔顺光滑，他的眼睛不再闪闪发亮，他再也不会醒过来，然后笑着对我说，我最喜欢真嗣了。

　　我把它的尸骨埋葬，把它一次都没用过的猫窝丢掉，把听过一千个故事的棉被剪成一千片碎片，即使我会因为这个举动再也没法过冬，那也没关系。

　　因为我觉得小猫好孤独，他那么喜欢听故事，可是泥土里面静悄悄的，小花小草是哑巴，不会和他说话，那一千个故事应该去陪陪他。

　　我不再习惯于在夜晚读故事了，因为我的猫死在午后。但我有了新的习惯。我开始在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去到小猫的墓地，我坐在泥土旁边，在他对我的爱无限腐烂的时光里，我会念第一千零一个故事给它听，一直念到天上的星星出来。

　　小猫对我不好，他自顾自地爱上我，自顾自地死掉。

　　小猫对我好好，他把天上的星星都给我，他说，那条链子是一千颗星星编织而成的。

　　而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也许小猫是因为听够了故事，要去给别的可怜小孩说故事了，他才离开我的。

　　可是笨蛋小猫，你还有一个故事没听完。

　　我还没有给你好多好多的爱。

　　***
　　“故事讲完了。”碇真嗣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站起身来结账准备要走，“谢谢你，亲爱的先生，听我讲这么一个无厘头的故事讲了这么久。”

　　我呆坐在原地，突然觉得我好像忘了很多很多事情，比如淋湿的身体，比如倾斜的雨伞，比如我最喜欢的四种颜色为什么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比如我曾见过的一对流着泪的蓝色的眼睛。

　　比如我给出去的，却忘记给谁了的那一份爱。

　　等我急忙冲出咖啡厅时，碇真嗣已经走了好远好远。

　　我看到他黑色的影子好像刚参加完一只猫的葬礼，显得凄凉又悲伤，绿色的伞上积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雨，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我看到他垂眸，蓝色的眼睛溢满了泪，滴落在苍白的手背，他亲吻那条淡黄色的链子，在雨中显得虔诚又寂寞。

　　于是我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拉住他的手，等到他错愕的转过身来，我开始说话。

　　我说，我还有第一千零一个故事没有听，你以前讲的可不可以先不计数，因为我都没有听见，你可不可以再给我讲一次。

　　我说，我叫薰，渚薰，我是为了和你相遇才一次又一次诞生的。

　　我说，这是第一百年，是我遇见你的第一百年。

　　我说，抱歉，真嗣君。

　　碇真嗣眨一眨眼睛，突然笑了，比一个小时前的那个笑更加得好看。

　　他说。

　　你果然，好像我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