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嫁侍女逃跑指南》舒位

3、浮梦（三）

　　元清和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宣旨的公公似乎没料到她会当众出言质问，惊了一惊，捏紧了圣旨，抖着嗓子道：“太子爷吩咐了，让陪嫁的……侍、侍女代为更衣。”

　　他停顿片刻又接了一句：“这……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元清和连忙望向跪在自己身前的沈芙。

　　今日不论是她俩谁来行这子虚乌有的更衣礼，丢的都是沈家的脸面，她一个相府千金怎会不懂？

　　好在如今沈相手握重权，皇家自是忌惮，只要她开口圆上几句，便可无需行礼。

　　可沈芙的举动却大大出乎元清和的意料。

　　“沈家侍女不懂事，还望公公勿怪。”

　　她低着头高举双手，做出接旨的模样，那公公赶紧将圣旨递给了她。

　　沈芙站起身，侧过头盯着元清和，目光里没有一丝起伏：“更衣吧。”

　　话音刚落，站了满院的侍女、小厮仿佛早有准备，不消半盏茶的功夫，便将那扇御赐的屏风在院中围起，捧来新衣站到一边，十几双眼睛直直盯着还跪在地上的元清和，只等她起身。

　　元清和心底的震惊还未褪却，她仰头望去，见那屏风不过四扇，每一扇都又窄又薄，别说站进去更衣了，便是连一人都围不住。

　　她环顾四周，发现门外的侍卫已然安置好车轿，见接旨的仪礼已过，此时全都涌了进来。

　　他们中的几人方才听了一耳朵，将宫中的旨意和共事的同伴们一说，武夫重色的心一下子翻起来，见更衣的不过是个侍女，不知哪里来的包天肥胆，一个个都站在那里不肯走。

　　元清和缓缓起身，正对沈芙道：“小姐金贵，婢子替这更衣礼也没什么，只是……”

　　她的目光往围了一圈的人群中一扫：“婢子替的是相府千金，将来的太子妃，难道就让外门上的侍卫也这么看着婢子更衣？”

　　她忽地扭头盯住那宣旨的公公：“若是太子爷知道此事，公公以为，会如何？”

　　那公公的脸色倏地变了，嘴唇白了一白，惊恐地朝那群侍卫所在的方向看了好几眼，嗓音也颤抖得不行：“你们这群……死、死人，还不快下去！快下去！”

　　侍卫们闻声而散，只有一人依然站在那里。

　　元清和余光微扫，瞥见那个熟悉的声影，心知那人定是段煦，他见不得自己受辱，此刻硬是不走，怕是要拼死一搏。

　　她当即盯住沈芙，微微侧身，左手从右袖中扯出一截锦囊的穗绳，只露给她一人看：“若是小姐亲自更衣，也只用这四扇面的屏风遮挡？”

　　没等沈芙回答，她却听见身后的段煦高声道：“宫中御赐的屏风岂能被我们这些下人污了眼，请小姐下令再寻几架遮挡！”

　　沈芙闻言眉心微蹙，冷眼扫着段煦：“公公让你下去，为何不走。”

　　“请小姐下令再寻几架屏风！”

　　元清和听得心惊，她经历过家破人亡、故国覆灭，早就把尊严脸面抛到了脑后，若真是形势所逼，她并不在意自己受辱。

　　可是段煦一向刚硬，脾性上来便是宁折不弯。自己来这沈府，本就是为了报他的恩，倘若恩情未还，反而先葬送了恩人性命，将来她还怎么活？

　　她回身朝段煦行了几步，厉声喝道：“哪来的武夫，竟敢和小姐叫嚷，还不快下去！”

　　段煦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不顾她递来的眼色，目光竟直直越过她，盯住了沈芙。

　　元清和心如焦火，拼命想着应对之策，可没等理出什么头绪，便听见沈芙那把清冷的声音：“再寻几扇屏风来。”

　　“多谢小姐顾全大局。”

　　段煦不知死活地吐出这么一句，元清和急得脸都白了，刚准备抢先开口呵斥几句，免得他被沈芙治罪，可他似乎毫不在意，望见几个小厮跑着下去取屏风，扭头便走。

　　他的背影高大俊明，元清和却瞧得心中火起，忍了一忍，回身走到沈芙面前纳头一拜：“小姐今日入新府，又有宫中贵使临门，万万不可动怒。”

　　沈芙扫她一眼，压低嗓音：“你这脸变得倒挺快，方才还要威胁我，如今怎的又低声下气了。”

　　元清和陪笑道：“婢子不懂事，等过了今日，任凭小姐责罚。”

　　“我知道。”沈芙语气冰冷。“我知道，你二人有旧。”

　　她上前几步走到被围得严严实实的屏风前，侧身道：“速速更衣，别让贵使等久了。”

　　元清和应了一声，从她站立之处到更衣的屏风前不过五六步，但她每行一步，心底的波澜便掀起一回。

　　沈芙是怎么发现自己和段煦早就认识？

　　对自己是前朝公主的身份，她到底知不知道？

　　当年元清和从尸山里爬出来后，未免被人认出，段煦便让她改了姓名，后来又将她带往漠北，请了一位不入世的隐医替她换了一张脸。

　　虽然眉眼处还留了些许从前的影子，但若非极其亲密的家人好友，无论如何都不会将她与从前那位佳懿公主联系到一起。

　　胡乱思忖间，元清和已入了屏风内，跟着她一同进去的翠儿眼圈通红，哽咽着说不出话，双手却飞快地帮她更换衣衫。

　　“清姑娘，好了。”见她愣神，翠儿轻声道。

　　元清和低头看去，果然是一套华贵雍容的新裳，描金画凤的，想是宫中早就做好了太子登基的准备，连这太子妃的服制都有些越礼，直向着皇后的仪制去了。

　　她心中忧虑着自己和段煦的事，没将这越制的华服放在心上，很快从屏风内走出，正对沈芙手中的圣旨叩了三回首。

　　等在一旁的宣旨公公仿佛遭了老大一通罪，双手抖得厉害，见元清和总算行完了礼，才松了口气，缩着身飞也似的离开。

　　院中的喧闹随着那公公的离去落了幕，沈芙依旧沉默得很，挥手让小厮和侍女撤了屏风，捏着圣旨独自去了后院。

　　离开的小厮和侍女没再回来，身着华服的元清和站在院子里，身边只剩一个擦着眼泪的翠儿，凭空生出些曲终人散的寞落。

　　“清姑娘，咱们、咱们也进去吧。”

　　“好。”

　　元清和小心抱着拖地的衣裙，心底的悲凉被她狠狠压下去。

　　眼下不是什么伤己悲秋的时候，她亲入沈府为婢，早就做好了被侮辱斥骂的准备。

　　段煦今日闹了一出，沈芙虽然不曾明言该如何问罪，但她知道，这份罪迟早会来。

　　那降旨的公公目睹了一切，回去后势必要在太子和太后面前回话，到时候说不定数罪并至。

　　她必须抢在降罪之前做点什么，威胁沈芙保住段煦的性命也好，劝段煦赶紧逃走也罢，总之，绝不能就这么等着。

　　回了房，她催着翠儿帮她换下华服，连水也不顾上喝一口，急忙去找沈芙。

　　沈芙的院子依旧是空无一人，可院门却敞开着，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

　　元清和才刚进院，就瞧见沈芙正细细辨认手中握着一株草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心一横，上前几步忽然跪倒：

　　“请小姐恕罪！”

　　“不要跪我。”沈芙转身走开，像是很不愿意受她这一跪。

　　元清和顿时焦急起来，咚咚磕头：“小姐怎么罚我都行，只求保住段煦一命！”

　　上方传来一声轻叹：“你求荼靡茸，是为了他吧。”

　　“是。”

　　“你喜欢他？”

　　元清和一愣，闭眼道：“是。”

　　“他心中可有你？”

　　“我……我不知道。”元清和缓缓抬头，面色讶然。“小姐为何问这个？”

　　“你不知他心中是否有你，便这般为他不顾性命来求我，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自己的一片真心尽付东流，又该如何自处？”

　　元清和垂了眉眼，神色有些复杂：“他救过我，也对我很好，这份恩我总是要报的。若他的确对我只有怜悯之心，那我也认了。左不过将来报完了恩，便收了这份单相思，与他分道扬镳。”

　　“情深如此，倒叫我听了心中难受。”

　　难得见沈芙剖白心迹，元清和赶紧接道：“小姐是情义中人，自然也能理解婢子的苦楚。如今我们已出了府，只要能拿到荼靡茸，小姐将来与何人一同离开，又去向何处，婢子绝不会问，更不会向他人透露半点。”

　　沈芙静了许久方道：“你真的很聪明。”

　　察觉她松了口，元清和讨好一笑：“我这个婢女，自然是随主的。”

　　“我可以保他，但倘若宫中降罪，我却无能，不如劝他尽快离开。”

　　元清和闻言有些默然，但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只得点头道：“多谢小姐，我会去劝他的。”

　　出了沈芙的院子，元清和吊着的心仍旧没有放下来。转过墙角，她突然发现身后跟来了一人。

　　是段煦。

　　她警惕地四下一望，拉着段煦赶紧离开：“你怎么会在沈芙的院外？”

　　“我想来求她别为难你。”

　　元清和气得停住脚步：“你是什么身份？外门上的侍卫！她一个待嫁的太子妃，怎么可能见你！”

　　段煦自嘲一笑：“总要试一试才甘心。”

　　见他如此，元清和自知失言，柔声道：“我们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段煦点点头，迟疑着问道：“你说喜欢我，是骗她的吧。”

　　元清和没有犹豫： “不是。”

　　段煦楞在原地。

　　见他没跟上来，元清和转过身，盯着他的双眸深吸一口气，缓缓道：

　　“怎么，我不能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