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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茴香 ...

  •   天色迷蒙沉寂,青色漫天。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折竹院散着淡淡雨后潮湿味。猗青淋了个透顶,只得无奈晃了晃羽,将那些个雨珠抖落。云月倒是无碍,在猗青的羽翼下睡得安稳。
      翠竹径直,不为风雨折骨。倒是似刃的竹叶还挂着雨,些许无奈。
      屋内檀香未尽,白烟绕梁。衣裳皆退,帷幔轻盈。似是闻见旖旎,窗外鸟鸣声倏然掠起,压过重重乌瓦,带过了整个长安。
      指尖还缠绕着发丝,像是能够就此忘却一切疼痛。亵衣微拢,里面的清客似是要生长出来,化成颈间银霜。春风微渡,燥热在床笫上铺开。好似绢帛画作之上的一抹春色,让人想要挑过枝芽,去看亭中闲棋对弈。
      两手相叠,呼吸渐稳。祁颢环住身侧之人,不愿再叨扰一分。他像是留住了寒月雪景,最后一同成了一滩春水温润。
      齐白玉不知是何时睡下的,只记得最后一眼乃是天色渐明之时。窗棂暂却,雨如玉珠敲着窗,倒成了不速之客。墨发微湿,像是经了清泉,如同璞玉般剔透皎洁。他有些许忘了,也记不得诗词,歌的是那一曲,全都沉在琴声中了。
      若未记错,怕是仙人落泪,执笔挥下墨香。这词牌乃是念奴娇,写的是春景黯然,可明上却是风雪载年:
      雪临皎月,看亭中夜景,清客何在?渐近佳人,莫作叹,恐夜难犹花败。素脂冰凉,眸寒珠玉,似醉惊鸿乐。帘间香起,更日不曾静。
      莲动未寂湖惊,翩翩倚袖,怨艾添风雪。后院繁花,欲泪尽,卿入狸奴淫羡。叹曲江流,梨压海棠,恨廿年如雨,人闲怀痛,只求岁岁今朝。
      睡眼惺忪,殷红眼角快要生出红梅来。齐白玉侧身去望,却见枕边人埋在自己颈肩处,像是要睡尽这几日困倦。怎料这一动作,倒是把人惊醒。祁颢抬眼望去,发丝擦过凌厉眉峰。
      “再睡会儿,这几日你少眠,是不成的。”祁颢温声细语,缠绵悱恻,“吐蕃战事怕是还要你去处理一番,圣上兼顾不了那么多。到底还是要好好休憩的。”
      “兵部……兵部近几日是忙不过来的,刑部也需要查案子。几日接待,连礼部和鸿胪寺都不能停下。如今户部尚书位子空缺,亟待处理。”齐白玉卧在祁颢怀中,有一句没一句地喃喃,“这些都逃不开吏部的。政事堂怕是要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
      祁颢无奈一笑,只能抚了抚猫儿的背,让人睡去。果不其然,齐白玉根本抵不住倦意,还是睡了去。终是休憩,毕竟也耐不住夜夜笙歌。

      大理寺狱。
      何少霁是带了缉捕文书来的,那些个官员不敢怠慢,匆匆给人开了门。康海维看过文书,见了朱批玺印,也还是过问了几句。何少霁自是不慌不忙地答了,温润如玉,怎么瞧都不像是会置人于死地的疯子。
      从前大多人都是关在御史台狱或刑部狱中,连卢十一这样的世家子弟都是在刑部狱里接受审讯的。此次却不一般,是犯下大罪的,才被关进大理寺中。
      踏过潮湿牢狱,何少霁快步向前。昨夜下了雨,现下地面都是湿滑的,一不留神就会摔个踉跄。随行的官吏不敢怠慢,提着灯快步上前,还得仔细脚下污秽,免得染病。
      女狱不远,里头也没关着多少人,倒是尽显凄凉寒苦。狱卒被知会过,接过官吏手上的文书瞧了一会便递了回去,行礼作揖。随后开了门锁,退至一旁,迎着人进去。
      说来这般。如是审问,是需要狱丞跟随共同审讯的。可何少霁没让人跟着,只是捎了个官吏过来记录供词。他不喜与旁人共审,若非迫不得已,何少霁定然是不许人同审的。毕竟这样只会打断他的思路,若是又有分歧,只会耗费时间。
      所以他才会生一八面玲珑心,为的就是应对不同的犯人。
      茴香听见脚步声,慌忙抬头望去。正巧撞见紫檀色官袍衣角,抬眼再望,便是温和如玉的面庞。乌官帽下,鬓边碎发被吹起,随即挽成唇边的一个笑。可就是这般,却让她惊恐不已。
      她识得何少霁腰间那把刀,不由咽了咽唾沫,面色苍白,额角还冒出冷汗出来。茴香直抖脑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恐慌。
      何少霁自然是瞧见了她这一幕,不由得心中冷笑。随后执灯而立,也不坐下。只是将手搭在了刀柄之上,便引得茴香低声喘息害怕声。
      “刀乃百兵之帅,害怕也是理所应当。文人皆是佩剑,不过是因为剑为百兵之君罢了。”何少霁轻声而言,却似冰冷刀刃,“你见过这把刀。就在刑部狱前,你看见过头颅落地。”
      资历深厚的女官大多都在宫中待了十几年,茴香也不另外。她见过石地上血流成河的模样,一辈子都忘不掉。当时不过是小小宫女,不慎路过见到了这一惨状,吓得夜夜梦魇缠身。谁又能知晓,几年前这把断了无数恶命的刀又会出现在她眼前,依然带着当年寒凉杀气。
      茴香回想起这一幕幕残忍景象,胃里不由得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涌上咽喉。她害怕极了,连彭豫找上她时都没有这般惊恐不已。到底见过死人,又恐冤魂不散,每每路过宫中冷宫之时都不敢多加靠近。如今死到临头,她才知晓“疯子”一词的可怖之处。
      “彭豫乃是通敌之罪。他与徐衾狼狈为奸,勾结边沙突厥,教唆长春侯叛国夺权。”何少霁淡淡说,“我曾好奇,王城之大,消息密不透风,怎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曾知晓?李尚书没有通信包庇之理由,一直是圣上这一头的人。王琛没有这个本事,小小官职根本拦截不了传往宫中的消息。我便在想,不巧,就想到了宫中六局二十四司。”
      茴香身形一怔。
      “如今后宫无妃无后,女官大多都是德懿皇后时提拔上来的,如今直属圣上。既然后宫无事,圣上便重新用起女官。有些才能卓卓,不愿一辈子待在宫中理事,便下派到了四方替圣上看管各州要事。”何少霁说,“有些滞留宫中,却是和弘文馆校书郎一般待遇的。是为圣上暗棋,负责抄令文书。既然如此,大多中书省需要处理的文书便几乎是女官传递,如此一来,想要调换也是十分容易。有些折子早就不知何处,怕也是唯恐这些人真的顺藤摸瓜,有些折子被扣留在内,激回的文书不过也是伪造一笔。”
      闻言茴香突然抓住话中漏洞,弱声质问:“敢问何尚书,为何这般肯定是我?宴席一事我虽是与他国使节私下会面,也不见得就是这般。再说,既然我为女官,哪有这般大的阵仗扣留折子?那些官员难道不曾质疑?”
      “哦?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何少霁嗤笑得摇了摇头,“你既然想要证据,我便给你,等看够了,也该认了吧。”
      随后回首一眼,那官吏心领神会。赶忙翻出文书供词来递上去,何少霁理了理这些东西,便一并扔了下去。
      “我并未说过不曾质疑。扣留的折子所欲何为,不过是以此来抵住风言风语罢了。”何少霁微微俯身望向眸中闪过一丝紧张的茴香,“尚宫局女史这个位子真是替你撇清了一些阻碍。本职便是抄录文书整理,如此一来,你大可以说是誉抄。这些扣留的折子多是学子所写,只要交由徐衾手中,随后靠着侍郎这个位子就能打压这些学子。大多学子并无官职,多是无职权的位子罢了。解决了小事,就是解决那些大事的官员了。高官都是有着资历的,区区手段一下子就会被识破。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调换。激回的文书的御笔是可以仿写的,赵高靠着代笔便用一封信笺杀死了扶苏。这个故事,茴女史应该是听过的吧?”
      茴香怎能不识?女官多是识字的,没有点墨水只会被人嘲弄。她顿时心中大惊,赶忙将那些她不屑一顾的供词文书拣起来翻开,面上血色全无。
      “茴女史确实没有这么大的阵仗做事,毕竟上面还有尚宫看着呢。”何少霁面露微笑,看着茴香手里的供词温声道,“这个尚宫昨夜就被捕了,你可能不太清楚,她就在你旁边。只是她比你惨了些许,毕竟是尚宫局尚宫,自然是要做榜样的。没用酷吏,只是快扒下一层皮而已。她被断了手脚,留了一滩血,眼睛都瞎掉了。如今口不择言——不对,是留了右手的,不然怎么肯乖乖地写下供词呢?”
      听此,茴香猛地抬头,齿间噤战,眼角挂着泪珠,手中的文书供词猛然落下,砸向冰凉的地面。
      何少霁见此一幕,唇角更是上扬了一分,显得肆意。但是这还不足以让茴香彻底奔溃。他便蹲下身来,温润的双眸望向她,轻声用只有茴香能听见的嗓音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她被堵上了嘴,又庆幸夜雨,所以你睡得安稳。你知道吗?她本来是宁死不答的,只是狱丞说了一句要动你的命,她便和盘托出,还恐吵到你。”
      只这一句,茴香就奔溃大喊,叫得撕心裂肺,涕泗滂沱,泪水决堤。此间万物不急心中疼痛,连灯都暖不回雨水凄凉。她愤恨自己,还让亲姊姊替自己搭了条命。
      那尚宫本名枳实,乃是她的亲姊姊。父母双双辞世,是枳实一人将其拉扯大的,就没让她受过半分苦处。就连茴香搭上叛党,枳实也是见劝诫无果而替她隐瞒,甚至擅用职权以权谋私,不然只凭茴香一个小小女史根本瞒不住。
      “彭豫徐衾说到底也不过朝上官员,能给你什么十足的东西?你为女官还掌权文书已是天大的恩宠,却不识好歹和叛党沆瀣一气。”何少霁收回刚才那副笑颜,冷声质问道,“枳实庇护着你,你却反过来利用。多年教导却成了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我替她感到不值。”
      茴香听此更是悔恨万分。她听闻宋婉婉身死一事已是惶惶,不知竟会搭上人命。今儿落入狱中,早有端倪可在,真是当了回嫦娥,悔恨偷了那灵药。
      “……我本出生官宦之家,本是圆满,却怎料遇上了那凌烟阁案。父亲是举人,愤恨不平,便作了文章,却不料因此被捕入狱,在凌烟阁前斩首。”茴香啜泣难言,抱膝哑声,“母亲挨不过这一遭,生了病去,撒手人寰,只剩下我与姊姊两人。”
      “若非姊姊已经进宫成了女官,我们也是要落为宦官玩物的。”她义愤填膺,咬牙痛斥,“我想要报家仇,启料当今天子不愿理会,只因那宫闱秘史,就要抹杀万千冤魂!我万分无奈,正巧碰上彭豫。他许我权力,但是是要听命于长春侯的。长姊也曾劝说,却不知那彭豫给我灌了迷魂汤药,让我服从不已。”
      “我原以为此战不需打,边关将士的当年死伤就血淋淋摆在那。我心主和,不忍再看边疆沦陷,便听信了那狗言……”茴香粗喘着气,泪流满面不知觉,“我终是不愿再见战火纷飞,却不曾细想这太平。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我却忘了恩德,心向异心,哪怕长春侯身死也不曾觉悟。”
      “既然如此,又为何通敌?那使节我等已审讯过问,乃是突厥派下来的奸细。你父亲饱读诗书,为国身死,倘若见了你这般模样,能不寒心?”何少霁重言道。
      茴香匍匐掩面:“黄泉之下我无颜见他……”
      她终是提了供词。父母一直是她仇恨的来源,可这些年却教她恨错了人,误把恩德当耻辱。而今更是将亲姊姊拖下悬崖,折了半条命。茴香小时读的第一句诗是她父亲教她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①。那遒劲的字终是挥之不去。真是世事难料,这句诗竟成了刺向她的一把利刃。
      人到底是会替自己辩言的。茴香也是这般,哪怕她深知其错。只是想求何少霁放过自己家姊一条生路,而跪下连续磕头。一直磕到额角出血也不敢停下。
      那官吏记录着,却见何少霁的刀一直未曾出鞘。他自觉得亮一亮刀就能吓得茴香一股脑儿和盘托出,根本不必费口舌在这。只是不知何少霁自有规矩,不随意出鞘。到底只是个誉抄的小小官吏,也不好问出口,只能心中暗诽。
      谁知何少霁根本不理会茴香这一番苦言,只是瞧了供词后同狱卒交代了几句便径直出了女狱。官吏也赶忙跟了上去,生怕沾染晦气。怎知何少霁愈走愈疾,几步走出了大理寺狱,让官吏摸不着头脑。
      大理寺抄封崔府时是有翻看账本的,只是虽有顺德年间与突厥行商贸易的账,却也不见得世家真的会讨好突厥。卢氏的账本也是一般的,何况卢氏是顺德年间最大的商人,占领着好几个道上的商贸。冲这些账来看,世家似乎并没有真真正正与突厥有过政治上的交谈。
      何少霁堵了一把。
      他撒下的供词中并没有崔氏和卢氏的。茴香已是怕得磕头,倘若真心想要活,未必不会将世家给记上一笔。如今旧士族已是强弩之末,人人唾弃,巴不得再扣上几顶罪章。可尽管如此,茴香都没有提及过世家字眼,只怕是众人想错了。
      长春侯身死,突厥还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宫女身上这件事何少霁自是不信的。既然不是世家,那就是另有人在。王琛都没他藏得深,瞧着是顺着人的心意的。
      凌烟阁案。
      所有事情都绕着这件事在转。当年郗贺虽死,却是在事后将宫中有所提及的文书烧了个干净,连弘文馆的那些史官都没有放过。如此一来只能从大理寺的卷宗下手寻蛛丝马迹,真是留得一得好手。
      长廊已过,却不料不见一个官员。何少霁微微皱眉,连后头的官吏都不由得嘟喃几句。无奈之下只能先回刑部处理案子,再将折子呈上去。只是没走几步,就蓦然撞见小七慌忙赶去他处,心中起疑,便停下步子询问几句。
      小七见是何少霁,不敢怠慢,只得老实作揖说道:“您有所不知,大理寺出了案子,还是一个杂役给撞见的,说是牵扯到了凌烟阁案,康寺卿正赶去查看。大理寺上下都在追查这件案子,卷宗更是调得频繁,官员们都不敢停下。”
      何少霁闻言敛了敛眸,晃出一抹寒色来。如此碰巧,竟让人生疑。到底勘察多年,何少霁瞧着小七的神色便知此事之重,不由得心下一顿。
      “可否带我一同去往?我自会向圣上请罪。”何少霁轻声道,“刑部也有案子与之相关,倘若有着关联,也好尽快查明。不过还望这话能够明白一些,好让何某清楚,也怕犯了糊涂。”
      听此,小七面色愁容,苦思一番后还是沉声道:“说是遇害的曾是章太傅坐下的学生,还当过官,重要得很。至于叫什么……在下一时半会儿也记不起来。只知报官的是大理寺里的杂役,还是去京兆尹府报的。若没记错,好像叫什么……林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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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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