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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江山河 ...
江山河死了。
春节快要来临的时候,江山河死了。
他死在江守春的面前。
春节之前,江山河听说江守春结婚了,于是他和江边谣说,他想见一见这位新的家人。
江守春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她成长起来的那个小县城。
在这个家庭关系逐渐被瓦解的社会,像他们这样还有联系的人家实在太少。
江守春在还是婴儿的时候是个很呆的娃,她饿了不哭,渴了也不叫,和她的娃完全不一样,所以她曾经偷偷怀疑这是从郑悸那里遗传来的,尤其是与徵,非常爱闹。
出乎意料的,郑悸轻轻地给了她一个爱的巴掌,然后亲了她,说:“我就这样,你爱要不要。”
但是江守春依稀记得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是很孤僻的。她甚至似乎还能想起她在妈妈肚子里面也是安静的。妈妈的子宫内有和艳阳天一样的太阳,而她只是一个沉默的小孩。
她这样的性格让家人怀疑她的智商有问题。
事实证明,她却是她们这一辈中最好的那个小孩。
然而小学的江守春是个问题小孩。
她是一个留守儿童又是独生子女,每个周都在等待自己妈咪的回来。妈咪睡过两天的那个枕头上残留的味道可以让她的安全感持续一周。
于是那种在长大之后她终于发现恐怖的孤独感中,小学的她成为了孤僻的怪小孩。她总是安静的,她总是在看一些她这个年纪本看不懂的书本,她总是在被一个高年级的高个子女生敲诈。她会为了挽留一个朋友而等待她好几个小时,她会因为不知道朋友已经抛弃她而痴傻一样地从天还没亮等到正午时分。
每天五毛的零花钱要用来买别人画在纸上的房屋。同学都在炫耀自己家有多少车。她被迫喜欢上一个柔弱无比的男孩。她蹲在厕所的时候被同学低下头观察。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她居然真的是个女孩!”
你怎么能要求她爱去学校呢?
回想起来,她人生第一个爱上的人是她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那是一个好像月季花的老师,洁白的回忆中,老师总是温柔的。
可是后来第二年,老师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普通中年男Alpha。他也很好,江守春知道,他会耐心地和大家讲起生理期,可江守春不爱他。
江守春在课上睡觉,在考试玩笔,她有几次甚至忘了去上课。
最后,她的小学毕业成绩差到她连那个小县城最差的初中都没有考上。
妈咪妈妈没说什么。
暑假没多久,姑父带着她上北洲。
那时候的妈妈妈咪太穷了。
穷到在外面吃一小锅排骨也要把所有的排骨给她。年幼的江守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爱。
尤其是向她的妈咪看向她的那双眼睛中。
那双眼里,只有爱。
她甚至看不出期待,更无所谓失望。
江守春也是那时候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太渺小的人。
坐在那街边的馆子里,她觉得自己和北洲这种城市格格不入,她是穷人的孩子,是农民的孩子,是大地的孩子。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这应该是她自傲的事情。
妈妈带着她到处去考试,考完之后她会和妈妈说自己作文里面都写了什么内容,或许是她写了某个残疾人的故事。她也会和妈妈说哪道数学题她做了半小时。
妈妈会说,考了就结束了,尽力就好了。
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好像一朵在风里跳舞的花。
每一次考完,她只能用一种近乎愧疚的方式吃掉那个妈妈买给她的普通牛肉汉堡。
因为她自己考得很差。
哪怕她死了,她也不会忘记有个监考老师看她时候眼神中的鄙夷。
后来,她一个学校也没有考上。
妈咪妈妈笑着商量,是花五万读这个学校还是花七万读那个学校。
江守春知道,家里其实没什么钱。
后来,江守春迎来了她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爷爷的哥哥也就是大爷爷江山河,他告诉妈咪,有一个还不错的初中江守春可以去考去读。
其实江守春知道自己那一场考试也没有考过。
因为她根本没有学过奥数,只会做一个题。
大爷爷的外孙女婿在那个中学当副校长,这就是江守春能去上学的理由。
也就是在那里,她第一次像一条鲤鱼一样跳到了更大的池子中,但是她被人推上去的。
这个人就是江山河。
现在的江守春回过头来,她知道自己这一生第一感谢自己,第二感谢妈咪妈妈,第三个是才光临她人生不久的郑悸,第四个就是江山河。
所以在春节前,江守春听说江山河想看看她们一家人,于是她征求郑悸的意见。
郑悸问她:“为什么不去呢?”
江守春说:“因为我和亲戚们几乎断绝了来往。”
郑悸说:“可是他的意义远远超过了一个亲戚,不是吗?我也想知道,是什么人让你成为了现在的你,浇筑部分让你走向我的路。去吧,我们四个人一起。”
江守春一家四口,在冬天的时候开上了国道,往那个小县城跑。
江山河的屋子在一个砖楼的八楼,这几年,他已经不再能下楼了。据说,他想多出去晒太阳,跟江边谣商量想住她在县城买的电梯房,又问大姑能不能去照顾他。
可惜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下了高速匝道,汇入国道,一路开到楼下。
妈妈妈咪早就回了县城,没人照看两个娃。郑悸没办法一个人抱俩,所以开车的是郑悸,而江守春坐在车后座随时看着两个小家伙。
下车之后,江守春左手抱着与徵,右手抱着之绛。
许是路途太长,又或者是早上喂了太多奶。
与徵在江守春的肩头吐了奶,湿了大半个肩头,散发一股婴儿特有的奶酸气息。
郑悸一看,问:“这这么办?”
江守春笑,说:“没事,也不是第一次了。一会用湿抹布擦擦,吹干就好。”
郑悸问:“那不就会有味道?”
江守春:“嗯,习惯了就好。闻久了甚至还会觉得有点可爱。”
郑悸说:“你今天不要抱我了。”
江守春低着头,小声说:“其实你也没少抱。”
郑悸没听清。而此时与徵又哭闹起来,挥起小拳头打自己的妈妈。
“你抱之绛吧。”江守春说。
郑悸伸出手,接过小孩。
她想起江守春曾经和她说的抱一个奶娃娃的办法。
“你得扶着她的腰,她现在没力呢。要么,你让她趴在你的胸口,不过要小心别挤压着了,不然她会不舒服。”
郑悸看着江守春擦干净娃娃的嘴,然后抱起来,对着小孩睁大眼睛微微摇头,逗她笑。
两个人咿咿呀呀不知道在交流些什么。
江山河过去是县城一中的校长,后来又做了县城农业银行的行长。一直以来,他都住在一个小权贵汇集的小区。
两个人上了楼。
门开了,开门的是陪着江山河三十年有余的他的小姨子。
姑婆一下就接过江守春抱着的孩子往屋子里面走。
“他在上厕所呢,你们在餐桌这边坐会。他年纪大了,面子挂不住,小辈就别去打扰他了。”姑婆说。
江守春进门,走了没两步,她终于明白姑婆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客厅里,瘦得脱相的大爷爷在一个木头椅子上上厕所。
妈妈妈咪早就来了,此刻扶着他,大姑背着挎包站在边上。
大姑说:“大爸,你的孙女来看你了。”
江山河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什么。他忽然一下就要站起来,伸手去提自己的裤子。
江守春知道自己应该别过头去,给这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一些体面,可是她做不到。
墙壁上照片里的他胸前挂着共和国勋章,脸上是自得的微笑。
此刻的他却是那副模样,好像枯草。
脸上,双手都是黑褐色的斑,皮下好像一丝肉的没有。
他突兀的动作让江边谣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他。
姑婆把孩子还给江守春,然后赶紧跑过去服侍。
几分钟后,江山河躺在他那张椅子上,手一直往口袋里面伸。姑婆把他的手收回去,说:“别动了。”
他咿咿呀呀地说了什么。
姑婆附耳去听。
“他说他背痛,”姑婆说,“他经常这么痛,这里那里的痛。”
姑婆是个话多的人。
“你们不知道,他好早之前就在问,说江守春什么时候回来啊,今天到不到啊。”
江守春听见那句背痛,心里面咯噔两下。
她抱着孩子走过去。
江山河大概是看见了她,手又往口袋里面去。
他忽然又开口说话。
姑婆附身去听,才听清他说:“药,吃药。”
姑婆抹了两把泪,去拿了一包救心丸,喂给他。
大姑眼泪刷刷地就落下来,她哭一样地喊:“大爸!”
江边谣呵斥她一声:“哭什么!”
“去年他也有一次这样……”姑婆说起来。
江守春走到床边,郑悸站在她身边。
江守春心里面有说不出来的感觉,她好像仿佛知道了什么。
她在心里面说:“我们来看看您,您也看看我们。”
江山河那双浑浊的眼一直看着江守春。
大概一两分钟之后。
姑婆凑上前来。
双手一摸,蹬一下倒在地上:“都没气了啊!”
大姑大声地哭出来,她拿起手机,走到床边,开始给每一个亲戚打电话。
姑婆宣布他的死亡时间:“下午三点四十二分。”
江边谣含着泪把他的身体抬到床上,她捋直他的每一根手指,合上他的双眼,把他的身体每一处都摆正。然后轻轻给他搭上一层白布。
他就这么离开了人间。
与徵不合时宜却又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一样大声哭了起来。
江守春转过头去。
那电视机上挂了一副他学生送他的对联:两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年幼的时候,江守春曾用毛笔在阳台的书桌上写下一个“長”字,大爷爷拍她的肩膀,说她以后会大有作为。
“别人说,人死之前要吊着一口气,直到他见到自己一定要见到的那个人。”姑婆说。
江边谣走过来,看着自己的女儿。
“把孩子给我吧,你去楼下买六两六的纸钱。”她说。
江守春点点头。
江边谣又说:“他兜里还有五千块,你来之前一直说要给你,他说是给你的压岁钱。”
江守春没说什么,下楼去了。
她提着那袋纸钱上楼。
她想起以为来这里的顶楼看大爷爷种的花。
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悲伤。
她知道一个人出生的时候那么复杂,可一个人死亡的时候就是这么简单。
她交给妈咪纸钱,看着自己的孩子的时候,她好似感受到生命的肃穆轮回,而身边的一切都噤声,除了她听不见的鸟儿叫。
看向那角落的树根雕,江守春心中有千万种想法,最后都归为虚无。
因为死亡就是死亡。
我的专业让我在坐月子这件事情上保有西医的态度,所以郑悸生完小孩大概两周就回归了工作,而江守春目前是在家里当全职宝妈。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江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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