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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第二百二十八章 ...

  •   第二百二十八章

      正值农忙,村庄上并无多少人,只依稀几个老弱孩童坐在村头树下乘凉,见一行衣甲鲜亮的人骑马汹汹而来,忙不迭躲避,所幸村庄并不大,盛金鳞家又挂了白事灯笼,门前摆了路祭,很是醒目,崔玄桢一行长驱直入便到了盛家门口。

      崔玄桢等人依礼祭摆过后,一名穿白麻孝衣的女子从门内迎了出来,跪在门口的草编蒲团上回礼,一束乌黑的发尾从白孝帽下溜了出来,不曾挽妇人髻,应不是未亡人。

      崔玄桢望了望门内,虽还有系着孝带的人在房内走动,戴重孝的却只有眼前这个,便低声说道。

      “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贫家谢贵人吊唁。”

      女子引众人入内堂,引崔玄桢上座后,只见她双掌抱掐子午诀先朝身旁的李鸢躬身行礼。

      “弟子真秀拜见天师。”

      李鸢微微颔首回礼。

      又双手合胸躬身朝她作一揖。

      “学生盛银秀敬拜相公。”

      崔玄桢虽日常被唤作’内相‘,到底不是真的宰相,又因是女子,未曾被称为’相公‘,闻言还愣了一下,可听着她口称天师,心头微觉怪异,且顾不上称呼,不由得好奇地偏头低声向李鸢问道。

      “她为何叫你天师?”

      李鸢眉目不动,淡淡答道。

      “本门弟子。”

      崔玄桢疑惑越深,眉头微微蹙起,待要再问,李鸢自腰囊掏出一个方玉印递予她。

      她何时有了私印,我竟不知?

      崔玄桢心中暗忖,接过印鉴一看,那钮印四寸见方,上卧无角螭龙,印文书“阳平治都功印”。

      “我得道法传承,承天师道,得印箓剑法宝,德卿替大家收着那么多印,这天师印也替我保管吧。”

      崔玄桢虽未信道,也明白此物大抵教派中重要的信物,闻她语带促狭,不由地回手嫌弃地将印推回她怀中。

      “沉甸甸的,我才不替你拿,自己收着。”

      李鸢撇了撇嘴,巴巴瞅了她一眼,似是埋怨‘你替大家掌了那么多印,连我一个也不肯要’,崔玄桢暗啧一声,将印放回她腰囊中,悄悄为她理了理腰带。

      “这样大的印带在身上,你也不嫌沉,改日给你刻个小些的随身带吧。”

      李鸢任她打理,只是笑笑。

      反而是一旁盛银秀道。

      “福生无量天尊,得见镇派法宝,弟子三生有幸。”

      崔玄桢瞥她一眼,只见她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长眉入鬓,山根俊挺,五官清俊之中带了两分不输男子的英气,长相与其兄有七八分相似,或是修玄有成,兄妹两人气质有云泥之别,自带一股清华沉静的气韵,一双乌黑的眼眸微微垂敛,凝而有光,气华显立,犹如塘中静立的一株青莲,清明悦目。

      想起她写下的自荐书,观她应答神情自然,很是落落大方,不由得心头升起几分好感,轻笑一声。

      “哦?”

      盛银秀拱手笑道。

      “内相不知,此印名为阳平治都功印,乃我教道祖遇太上亲传至道,授神剑、印、经箓,传法正一,万世传承,此神印乃本教镇教法宝,在斋醮祈禳等重要法事中,只有钤盖了此印章的“符箓”“上表”,才有通天地号鬼神的法能,也唯有天师一脉方能持此印箓统领教门,传扬仙道。”

      崔玄桢闻言又看了李鸢腰间一眼,心道,原来玄门也有如玉玺一般的东西,那李鸢持有此印,也如俗世皇帝一般正名,君权神授么。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李鸢辈分高不假,可她上有师尊,且久不在龙虎山,如何当得了这教门领袖。

      猛然想起,李鸢此前曾回龙虎山近一年,莫非是知晓师尊兵解飞升,回龙虎山继承天师之位,只是她成了一教之长,那些徒子徒孙竟然能任她回来么...而她竟真的回来了...

      李鸢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出神,不觉得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

      崔玄桢被她□□耳朵腾地一热,掩袖轻轻咳了一声,重新将视线转到盛银秀身上。

      “你就是盛银秀?”

      “是。”

      “拜帖是你写的么?”

      “是。”

      “既身入玄门,为何又理俗世?”

      “玄门大道怜苍生,学生入世为苍生,亦是修行,亦是求道。”

      说罢,她俯身朝李鸢俯首,仿佛在求师长的允准。

      崔玄桢看着她女子清俊的面容沉静,嘴角微微含笑,与身旁的呆子同出一脉的清华俊秀,想到她只身入红尘护佑君王,不也是入世么,如此不由生出一分亲切,柔声问道。

      “你信中说想请我来民间看民生之困,如今我来了,不知你想让我看什么呢?“

      盛银秀抬起头,看向崔玄桢的眼眸沉凝,语气平和。

      “学生想让相公看的,相公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看到了。”

      崔玄桢皱了皱眉,想了想这一路看了什么。

      “这一路上,我只见到了片片金色麦浪翻涌,麦穗沉沉,农人刈麦忙,老幼齐上阵,收获颇丰。”

      盛银秀微微含笑颔首。

      “相公明察。今年雨水丰沛,确是个好年景,相公一路沿渭水来,渭水畔的水田都是上好的一等田,田地平整,又配有机车水龙,伺弄又精细,去年亩产有两石五斗,还得过户部的嘉奖,是关中首屈一指的好田。”

      两石五斗已是关中麦田中最高产量,要知道《司麦疏》要推广的汝南冬小麦最好的亩产也才三石,普通的麦田的只有两石而已。

      “如此不好么?”

      “好田有好收成,自是极好的,本村离渭水不到十里,万幸修有水渠,可以饮水灌溉,自官道下来便是二等田了,此处离水渠近的,亩产约莫两石,离水渠远些的亩产则是一石八斗,再往西偏些的三等田,便只得一石六七斗了,更不消提还有山地田,无饮田,山石田,这些歹田能收得一石已是极好了。”

      崔玄桢偏头看向胡雨娘。

      “怎么这么少,我记得司农署呈来的文书,说京畿亩产都有两石。”

      胡雨娘答道。

      “是,京畿水壤丰饶,多为一等二等的熟田,亩产要超过两石,后开垦的新田和没有沟渠灌溉的三四五六等田则要少些,不过即便是熟田,也需农人小心伺弄,尽时尽力方可收获。”

      胡雨娘话中似是意有所指。

      崔玄桢不悦地拧眉道。

      “今日来你也见到了,连老幼妇孺都在地里收麦,农人靠地吃饭,他们怎会不尽心?”

      胡雨娘垂首道。

      “内相英明。”

      盛银秀说道。

      “相公明鉴,百姓靠地吃饭,一饮一啄都靠土里刨来,岂会不尽心呢。大熙律法规定,男子成丁得田十亩,一户人家可以活命,只是熟田皆有主,这分得的十亩田地普遍都是多石多树山野荒地,需得自行开垦,开垦荒田需得上好铁器农具,需得数年积肥,需得挖渠饮水灌溉,需得上天怜悯风调雨顺,需得君王恩恤天下太平无远役,需得自身康健无灾无病,需得家中主妇好俭省算计口粮不至饿死。”

      崔玄桢沉吟不语。

      盛银秀接着道。

      “然而,若得足田地,便是极幸运的了。相公可知,如今纵使是山地荒田,本乡本里所辖之下,亦无寸土可分了,或为封冢,或为官田,或为私庄,或为军屯,而百姓无立锥之地。”

      崔玄桢此前早已听过户部论述,京畿人口稠密,又豢养皇室军队,官田封田军田祭田无数,确无多少闲田,但京畿之外,人口却不如京畿多,人少地多,户部若能有效调度迁徙人口也不失解决之法,只是百姓人伦安土重迁,此等思虑还需细细斟酌,尚不足为外人道。

      盛银秀又道。

      “此些无田可分百姓,能生在此处,亦已是幸运了,生在京畿,天子脚下,商贾云集,百业俱兴,只要四体健全,手脚勤快在长安城中总能找到活计填饱肚腹。长安城外各郡县可有此等繁华?那些无田之人或背井离乡或遁入荒山沦为山民盗匪,又或是租用地主土地,风调雨顺时或得糊口,若遇灾年,则两手空空负债累累,只得卖身富户为佃为奴。”

      崔玄桢心中默想盛银秀的话,忽而回过味来,拧着眉心盯着盛银秀。

      盛银秀见她目光陡然锐利,知她已心领神会,淡淡一笑。

      “贵客自长安来,沿路所见一寸一地,所见一穗一粒,恐怕无一属于在田里弯腰刈麦的农人。”

      崔玄桢纵使心有猜想,仍是被震得失声道。

      “怎么会?!”

      盛银秀容色平静,只是那眸中的悲悯仍是丝丝缕缕泄露出来。

      “相公可知,每年到三四月份,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人家已经没有余粮,为了不饿死,需向乡中富户借钱粮糊口,到六月收麦时再连本带息还钱粮,称为青苗贷,利息八分已是良善辈,多是十分利,甚至十二分,百姓虽怨怒,却也无法只能接受。只是这其中暗藏杀人刀,何止十分,春日大家都缺粮,粮价居高不下,一斗需八十文,可到收麦时,大家都不缺粮,粮价低贱,一斗只得十文,差价高达八倍,富户夏收粮春放粮,而百姓只得夏卖粮春收粮,这春天借的一斗粮,三月后便要还八斗,如何还得起。不上三五年,便穷得只能卖田卖身卖儿卖女了。门阀豪强囤地成风,要强取豪夺何须刀兵啊。”

      崔玄桢怔怔听着,缩在袖中的手掌紧握成拳,忽而想到什么,朝身旁的胡雨娘厉声道。

      “你都知道是不是,这些田早就不是百姓的了。朝廷拨了这么多银钱给你修水龙车,让你造这些水车只是肥了那些官僚富户!”

      胡雨娘跪地叩头请罪。

      “内相明鉴,下官亦是穷苦出身,师从墨家,兼爱苍生,岂会助纣为虐。在哪里建水龙车,实非下官能左右。京畿官田众多,百姓必然田少,屯田之风,非本朝起,下官所属凤翔县百姓受青苗贷所苦卖田成为佃户的情况亦有许多,下官眼见富侮贫,贵敖贱,凡天下祸篡怨恨由此而起,痛心不能止,恳求内相禀明上听,施新政,救苍生。”

      凤翔县不比其他郡县,乃龙兴之地,田地肥沃,又圣眷恩隆,免收赋税,就算不收赋税,百姓仍然抱不住田地,其他郡县何等情况,可见一斑。枉她还觉圣人英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乐,那滚滚的金色麦浪不过一场迷眼幻梦。

      崔玄桢只觉遍体寒意刺骨,良久抬袖掩住面目,低声哀哀。

      “我有何功德,能救苍生…”

      李鸢听她声音哀软,知这姑娘定是哭了,伸臂将她揽入怀中予她依靠,冰雪般的清眸扫过,示意众人退下,独留两人在堂中,轻扫怀中姑娘背部静静等待缓和情绪。

      崔玄桢在心上人怀中痛哭了一场,缓缓收拾好心情,胸中改革的决意犹如利剑,痛遭磨砺后更愈弥坚。

      屯田之风非今朝始,实乃天下贵贱之根,前人不可斩,她便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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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第二百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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