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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9、第 2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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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盛金麟一案引发的风波,最后在崔玄桢为首的帝党的隐忍下变得极为平静。众臣只道崔玄桢遭了这番挫折,知难而退,便作罢了。
然而,随着税吏征粮税结束,粮布收纳入库,眼见仓廪丰足可以过个好年,一位新进御史突然向户部发难,痛斥户部五年来都按照陈年的户籍数上缴赋税,在民间却按照实际的户籍数向百姓催缴,如此欺上瞒下侵吞巨额税款,其心可诛。
户部尚书章建宗这一年来都因户籍手实数年未更新被崔玄桢拿捏逼到走投无路,三十来岁的年纪,头定已稀疏染了霜白,如今有人发难,岂会不知背后是谁在拿他作法,顿觉背上压了一座大山,压得他苦不堪言,双股战战嗫嚅不言,只是一个劲朝萧赋使眼色寻求庇护。
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事关国体,这种疏漏都装作不知遮掩过去倒还罢了,哪里经得起崔玄桢一而再再而三地翻出来攻讦。
萧赋虽是气恼,面上却还算平静,只是说道。
“户部户籍问题乃是沉疴,户部尚书几任更换,章尚书才接任经年,一任事物尚不熟稔,凡事更需谨慎对待,饭要一口一口嘛,如今钱粮入库亟需盘点,户部正是忙碌的时候,分身乏术亦可体谅,此事之后再议吧。”
“若是力不从心,那就让贤吧。”
那御史年轻得很,口气亦是冲得很。
萧赋淡淡瞥了他一眼。
“君有能可自取。”
那御史被他一噎,下意识瞟向崔玄桢的方向,被萧赋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宽袖一甩只是冷冷睨着她,威压顿显。
崔玄桢淡淡走上前,俯身朝御座上的皇帝拜道。
“户部若是人手不足,臣愿入户部协理彻查户籍。”
章建宗闻言,心头甚至涌上点感激,这烂摊子,他是真的不想背锅了。
可萧赋却咬死不放。
“崔侍郎进入兵部方才数月,恐怕自身衙署的事务还不熟悉,沙城外的犬戎还未平息罢,崔侍郎此刻来插手户部,是否有些欠妥。”
崔玄桢咬了咬唇,从袖带中取出一卷帛书。
“非是玄桢僭越,前日有京畿的乡贤上万言书递到玄桢手中。上书言明连续多年新成丁男子无田可分,而税吏却上门威逼纳税,将无粮可缴之人抛了户籍入山林沦为山民。而户籍陈旧,田界不明,官私不分,百姓成丁后分得少田甚至不得田,民间青苗贷成风,富户以此收买良田侵蚀国土,百姓或沦落为佃户奴仆或躲入山林中沦为流民。此种种情况,皆是户部积弊所致。
昔日定国侯主管户部,亦查得户部多重弊病,曾同我言,他素来信小病从医,大病从死。小疔不治,遂成沉疴,沉疴不治,遂成顽疾,顽疾不治,难道等到痛入骨髓,病入膏肓么才治么?萧侯深知犬戎素不安分,总得为战事准备着钱粮。钱粮都从百姓赋税上来,此几年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一切尚可遮掩,来日若遭旱涝,哪里还征得出粮食调往河西去,百姓饿肚子可是要造反的。萧侯昔日亦想痛意改革,然公不幸从义,天不假年。萧侯之痛在知醒而无路可行,玄桢之痛在于知路而不可行,既已知路,玄桢愿以身开路,循公之遗志,万死不悔。”
说罢,她抬眸看了眼萧赋。
见萧赋冷峻的容色愈发坚沉,沉默着不说话,知他心头松动。萧氏重亲,这位萧氏狼亦不例外,心中滑过淡淡的歉疚,用萧定拿捏他这种事,只可一不可二。
崔玄桢按下心头的波动,俯身朝御座躬身禀道。
“司农署官杜景福通晓数术,又是墨家子弟,同门遍布天下,正堪得用,臣愿为他作保,举荐杜景福入户部协理,并彻查万言书上书户籍与青苗贷案。”
崔玄桢推荐的杜景福是农科进士,在众官员眼中不过是出身寒门的泥腿子,官位又轻不过区区从六品,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放他进户部,也能轻易压制,比之崔玄桢入户部的威胁简直不值一提。崔玄桢纠缠户部多时,轻易不能善了,如今之塞个从六品官已是轻轻让了一步,只等着他们表态呢。
章建宗察言观色,见萧赋沉默不语,已是无声表态,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讪讪请罪,领了这个杜景福回去。
翌日,杜景福到户部报道,身边还带了一名天青阁的青年郎官,文书一律皆由郎官所书,众人私下笑言,许是杜景福不识字,才处处都得寻人代笔,心中不觉看轻了他去。
如此不出两月,杜景福与那郎官已通阅户部户籍文书,向尚书省递交了《堪户部沉疴疏》。
疏中陈述制定新户籍籍帐,重新勘定户籍,凡年满二十岁男子即为丁,每户手实登记造册,需记录丁户家中所有成员及奴仆的姓名、年龄、性别、籍别、实貌,是否课户、见输,所授予的田数及位置,应缴纳的赋税和劳役。每户户主在手实造册时需在乡坊里正处按丁数缴纳一文钱作笔墨耗费之资,一丁一文,二丁二文,依次类推,这一文钱又被称为笔墨税。
此疏一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崔玄桢的主意。萧赋此前早已看过崔玄桢呈到御前的初稿,心知此疏已经是让步了许多,若再不允,必不能罢休。何况户籍这部分的纳税,并非是被他萧氏贪墨了去,实则是户部常年管理不善,府衙层层敷衍孝敬,着实是烂摊子一个,崔玄桢想揽去,推出去卖个人情给崔氏也无不可。何况年底各郡太守陆续押送税贡入京,联络各郡的要员才是重中之重的事务,萧赋思忖之下,推磨了几回,做了顺水人情给崔氏。
崔玄桢抓住机会,趁年底各郡太守汇聚长安,于新年伊始颁布大诏令。
诏令遵训明礼,所有王侯门阀需遵循士庶等级规制,不得僭越,按照品爵官阶等级约束奴仆数量,超出部分需限时放良,不放者,超出一人按每年粮食三十石罚处。雇佣良民数目则不限。
后面则列出,王爵门下奴仆男丁总数不得超过一万,一品侯爵,奴仆不得超过八千。实官一品官衔者,奴仆不得超过五千,以此向下递减。五品实官及以下,奴仆不得超过三百。至无官爵者,奴仆不得超过一百。
各郡县重新核实士庶户籍数量,同时派御史巡查全国州县监督户籍登记造册。
这诏令乍看一下,似乎雷厉风行,但细细一查究,又觉得颇为费解。
因为强如萧氏崔氏这样的一等门阀,家中的奴仆也没有超过八千之数,这个等级的奴仆数量供养一个王爵府邸是远远富余的。而像李竣这样镇守一方的诸侯王,府中加上田庄豢养的奴仆略类超过一万数目,其手下官员随便腾挪一下,也能消解了去,并不为难。
既然为难的不是他们,这道诏令便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了过去。
少了萧氏使绊子,又有墨家巨子召集墨家子弟紧随行事,这场动员全国的审查便随着解冻的春风自京城吹拂到全国各地。
为了报答萧氏高抬贵手,三月三上巳节,崔家主母出面组织一场游园会,广邀京中贵妇,借祓禊之俗,感怀往日皇后慈德,惹得贵妇们涕泪连连,崔玄桢又上书恳求皇帝赦免皇后,皇帝虽不允,可人情到底欠下了,加上此后崔玄桢再无动作,两方难得地得以在明面上保持了和平。
芒种时,司农署上书,以冬小麦替代春小麦产量可增加三成为由,恳请推广种植冬小麦。由于此前洛南郡早已种植冬小麦,收成颇丰,能提高产量自是喜闻乐见的好事。
但武将出身的萧赋却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
大熙征调服役的时间是在农闲时的冬季。往日种植春小麦和小米,农户在秋收之后的冬季农闲时服役,来年春耕前赶回家乡,这样便不会耽误农时。但若是改种植冬小麦,农户在秋天种植,来年春季收获,这就意味着,冬天应该服役的时候,农户还在田地上耕作,若是强行征调,就会耽误百姓耕作,这必然不可行。
就在萧氏以与征调服役时间冲突为由拒绝改种冬小麦,崔玄桢立马就同意了河西武威两郡无需改种冬小麦,且所有河西武威山西等重点防御犬戎的地区调役时间都不做变动,亦无需改种冬小麦。其余符合改种条件的地区,改种冬小麦可从官府免费领取三年麦种,并且免除三年租税,征调时间亦从十一二月,调剂到来年的四五月来适应新农时。
这对没有边疆防御压力的郡县来说,无疑是天降喜事,且不说能增加粮食产量,百姓有余粮,单说免了三年的租税和免费的麦种,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要知道,不管是小麦还是小米,自留种比例都至少要十留一,也就是说,若是一个男丁改种冬小麦,一年至少可以节省十分之一的口粮和两石租税,这可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白捡的粮食。
何况就算冬小麦种的不如预期,第二年推磨不种便是,这省下的口粮也足以填补歉收的部分,是极宽厚的政策了。
而崔玄桢本就没打算在河西武威种冬小麦,小麦想要高产需要在二等以上的水田上种植,对水量的要求比种植粟要高,河西的水田并不多,且多数集中在天水周围,乃是萧氏家族盘踞之地,几乎都是萧氏的私产,着实没有忤逆萧氏的必要。这招以退为进之计,萧氏求仁得仁,与自己无关后,自然也没了反对理由,改种冬小麦得以在关中河洛地区顺利推广下去。
白云苍狗,一年过去,历时一年的户籍普查初见端倪,查出隐户逃户超过二百万户,但引人深思的是,这次普查中,多是河东、洛南、和京畿的隐户最多。
细查原因,此地都是田地肥沃人口稠密之地,门阀郡望林立,且他们在此地经营已久树大根深,门下占有广阔田地,官府所有的无主之田极少,导致百姓成丁无田可分,只能成为门阀贵族家的奴仆佃户。而这次冬小麦推广,这几地的响应最为热烈,为了逃避户籍普查的惩处和领取多得的麦种,许多曾经挂在门阀府中躲避赋税的隐户顺势被释放出来,户籍普查才得以颇见成效。
反而是曾经反对最激烈的萧氏的河西武威核查的隐户最少,细想也明白,河西武威多是沙漠戈壁草原的不毛之地,气候恶劣,本来能养活的人口就少。加之河西武威军户极多,能种地的地方早就由驻军屯垦去了,民户就更少了。
不过这次户籍改革的刀子,根本没有落到萧氏身上,而是落在了崔氏盟友河洛门阀身上。
当年立祖开国之时,时局纷乱,为了争取各郡门阀的支持,允其治下的田地任其圈占,只有剩下的无主田地才收归国有。门阀圈占田地后,自然需要有人耕种,收获的粮食需要有人保护,需要兵甲车马,门下部曲粮食财富累积起来,便成欺山之势,影响一地一郡。
然而,这些门阀望族虽然在地方影响力极盛,却偏安一隅,多数是嫡系一支郡中担任郡守或领了个勋官爵位在家安享富贵,到朝中担任实官的却并不多,如崔氏这般嫡系全数离开故土入京的望族更是少之又少,因而,这些望族除了嫡系一脉还保留着爵位,其余旁支少有高官爵位傍身。
而这一刀,切在立誓不入朝的太原王氏尤甚,王氏除了嫡系领了世袭的侯爵,其下都无官职爵位,光王氏门下释放出来的隐户竟多达三十万户,这何止切肤之痛,简直是割肉剜骨。
可身为国舅,王敦礼为了支持外甥,打碎牙往肚里咽,正是有了王氏放血带头放良,河洛地区的户籍审查才能如此顺利,而奴仆佃户数量被限制,隐户被放良后,便只有崔玄桢留下的雇佣良民一条路可走。
门阀与官府控制的人口此消彼长,皇权在地方的影响力也随之增强,直至乡里!
就连萧赋那般铁血也不由得感叹一句,崔玄桢这女人,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打,成大事当有此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