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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盆栽 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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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馆是老宅,厨房却做了现代化改造,几何线条低调素净,宽敞明亮,穿着讲究的厨师们在里面忙前忙后。
眼下已近宴会后半段,谁也没料到,会有人来打劫饭菜。
梁嘉英带着郑经云进门,起先没被注意,于是领他随意转了一圈。
她有一阵没回来,这里的陈设倒是没怎么变过。
台面摆着小盆茂密的油画竹芋,色调深深浅浅。冻绿的玻璃花窗,独具异乡情调,像是浸泡在薄荷酒里的一抹澄影。
梁嘉英正看着地板上的落影出神,身后有人热情叫她名字:
“Janie!”
她转头,是这里的主厨,安妮特。
安妮特是六十年代出生的法国人,在梁家工作年限不短,如今眼角也生出细细皱纹。
她穿着厨师服,一手掌勺支在灶前,上半身微微后仰,侧身朝她看来,以简单的法语问候:“很久不见你带人到这里来,最近还好吗?想吃什么夜宵?”
见到久违的故人,梁嘉英心情愉快不少,畅快地一笑。她用仅会的一点法语不熟练地回:“还按老样子,谢谢您。”
安妮特应声,目光却在打量她身后的男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梁嘉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郑经云一眼,见他没作反应,斟酌几秒,答道:
“是未婚夫。”
说完,又补充道:
“他饿了。”
郑经云目光饶有兴致落在她身上,慢悠悠地插话:
“你们这聊天,非要用外文加密?”
梁嘉英听出其中的谴责意味,只好向他解释:“她不太会讲本地话。”
说话间,安妮特已经从冰箱拿出食材,先给他们各倒一杯白皮诺酒开胃,安排他们到吧台就座。
郑经云看着安妮特忙碌的背影,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氛围,问:
“老人家住的地方,怎么请了个法国厨子?”
梁嘉英拿起高脚杯,浅尝一口:
“小时候任性,喜欢法餐,奶奶就聘了人专门来做。”
“不喜欢本地菜?”
“也喜欢。家里另外一个厨师是港城人,做传统粤菜,今天刚好请了假。”
话及此,她正犹豫是不是该客套一句,郑经云却已经很自然地接话:
“下回一定要过来尝尝。”
梁嘉英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品了口酒,默默腹诽:
还有下回?
吧台是中岛式,原木色材质。梁嘉英一脚踩住高脚凳,另一只脚悠悠荡在半空,借着洒下的灯光,低下头看,隐约见到桌上一道酒红色的刻痕。
一时让人有些恍惚:
这是以前和梁云升在一起打闹时,不慎弄坏的。
彼时他们常常趁奶奶入睡,跑过来讨一顿夜宵。小时候娱乐活动不多,等夜宵的间隙,他们便吵吵闹闹地在这里疯跑。
说是打闹,其实还是梁云升让着她居多。久而久之,这成了来公馆过夜的惯例。这样悠长的片段里,一整个漫长的童年流水般淌过。
往事依稀淡去,梁嘉英如梦初醒,感受到一旁的目光,抬起了头。
郑经云坐在身旁,正看着她。
他的视线毫不避讳。那双眸子极淡,几乎辨认不出情绪,似乎能将她的所有心思都看穿。
她的一举一动,落进他眼里,总有种无处可逃的清明。
梁嘉英偏过头,躲开他的视线。
先前道听途说,还以为他是个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相处久了,她才察觉出,隐藏在那副散漫外表下的,实则是个极具洞察力的危险人物。
郑经云堪堪将视线收回。他的身形修长,虽坐在高脚凳上,一只脚落地,几乎不需要额外支撑。
梁嘉英默不作声地想:
他倒是悠闲得仿佛待在自己家。
郑经云似乎对面前那盆绿植很有兴趣,指尖点点,问她:
“这儿怎么还写着字?”
蟹壳青的矮身绘花瓷瓶,不协调地贴着枚现代感十足的便签。洁白的底色边缘泛黄,上面是她陈旧的字迹:
“盆栽A”。
梁嘉英有种隐私被窥探之感,勉为其难,还是解释:
“买来时候就标上的。这里每一盆都有,方便浇水。”
郑经云抬眼一看,果真看到旁边两株绿萝,分别标着“盆栽B”和“盆栽C”。
她这点热衷于给事物分类的小癖好,瞬间暴露无遗。
这时郑经云才留意,这里看起来简洁敞亮,细节却是丰富,处处都被用心装点过。
墙上挂着印象派风格的油画,纱帘是艾绿色,茶具也特意挑选了配套的木质配色。原本冷冰冰的老宅,被这些触目可及的小物件一番装点,顿时有了种家的意味。
梁嘉英不明白他在看什么,跟着视线过去,巡视一圈,再收回,刚好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眼瞳微微跳动,色泽薄淡的,此刻掺了不明朗的笑意。
他的眼神分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在里面,语气则暧昧:
“总觉得坐在这儿,离你好像才近了点。”
梁嘉英不想理他,微恼:这人说话总没个正形,辨不出几分情绪是真,稍不留神就要上了当。
几句话的功夫,安妮特已经将扇贝、鹅肝悉数盛出。
梁嘉英知道摆盘装饰又得花费不少时间,念及某人老早便饿了,便走过去想要叫停,告诉她简单装盘就可以。
身旁的人却也起身跟着过去。
血鸭是安妮特的拿手菜。她将甜柚,细叶芹,依次叠加摆放,再均匀涂上一层酸奶油,最后轻洒上碎花瓣,空间感通透柔和。
香气袅袅,色彩层次丰富,看得梁嘉英都饿了。
郑经云这时反倒显得格外有耐心,不急不缓地等待,欣赏着一道道工序严谨装盘。
以致让她升出一丝诡异之感,心里不禁纳闷:
这男人总在吃喝玩乐的地方保留十足耐心。
作品完成,安妮特惬意满足地擦了擦手,用法语说:“Janie,你这位朋友很有耐心。”
郑经云在旁边听着,这时突然开口,道了句“Merci”。
他的法语发音十分标准,着实让梁嘉英感到意外了。
眼见两人顺势交流起来,梁嘉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猛然才察觉到不对劲——
又上当了!
这男人一开始故意装蒜,分明是在诓骗她。
而令她忿忿的事远不止这一件:
郑经云对于食物的品评颇有见地,细致得简直像个美食家。
无论食材的新鲜程度、火候时间的掌控,口感优劣,或是菜品的创新之处,几乎面面俱到。
梁嘉英爱好了十几年的法餐,听他这一番点评,竟生出几分浑浑噩噩之感。安妮特如同见到知己,甚至她也听不懂个大概,何况他本就讲一口流利的法语。
到最后,让人莫名其妙有种错觉,似乎他才是尽地主之谊的人。
两人吃过一顿异常精致的夜宵,才重新回到宴会主场。
客人们见郑经云消失了半天,一入场立即将他拦下,接着团团围住。梁嘉英无意凑这份热闹,便到外面露台上吹风。
宴会正值热闹的时候,外面却有种截然不同的寂静。微风一起,喧嚣声骤然跟着远去。
夜色清朗,头顶星空盘旋,耳侧风声疏疏。
她背靠露台,手肘向后撑着,裙身随风扬起。
大厅内气氛依旧沸腾,这样远远地看着,仿佛自己灵魂也抽离,从半空中冷眼旁观。
服务生端着酒杯在人群里穿行。自助餐桌旁,梁笙笙正被梁正林带着介绍给某个长辈和她的儿子。
另一边,季廷业正礼貌挽着叶弥手臂,笑谈的间隙,他远远朝这边投过来一瞥,意味深长地停留几秒,旋即收了回去。
梁嘉英心知肚明,他是有意避开自己。
这场合的声色犬马,她早已厌倦。纵然人人笑脸对她,可那份虚情假意,矫揉造作之下,藏着的唯有被粉墨掩饰的厌恶。
他们眼里,她是梁家的灾星——是被诅咒的,必将招致厄运的短命鬼。
梁嘉英出生那一年,梁正骐曾找来算命大师卜卦,解出卦象,却道她的命格太硬,注定要早夭。
信奉天命的人,相信凡事皆有定数,断言如此:哪怕这孩子侥幸苟活,也只会为梁家,为身边的人带来灾祸。
大师的话没多久便被印证。梁嘉英一出生,母亲便因为难产去世。
彼时风言风语传得正盛,向来不苟言笑的梁老太太握着她的手,满是怜爱地叮嘱:
“嘉英啊,不要理会那些,你要平平安安长大。”
话虽如此,家里人始终对她却有种默许的纵容——
毕竟是注定要短命的孩子,谁又会忍心严苛对她呢?
隐藏在这份纵容背后的,实则是无人点破的轻视,和心照不宣的鄙薄。
最终谁却能料想,死神终是没有将她带走,一场意外却夺走了哥哥梁云升的性命。
后续的事情,港城人人尽知:
梁老太太闻讯中风,而没了梁云升的支撑,梁家再也不复当初的昌荣。曾经梁家最有前途的继承人,大家交口称赞的天才,自此再没有人谈及。
她狼藉的名声却是彻底坐实。
梁嘉英从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不相信所谓算命大师的预言。旁人如何评价她,她向来不在意。
她这一生与所谓厄运如影随形,从未向命运低过头。唯有梁云升去世时,几次去过佛祠教堂,希望有哪位神,能将哥哥带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盆栽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