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智》金篁君

42、尖塔营地（9）

　　“相信在座的所有先生们都听说了前方节节败退的战事，毫不夸张地说，帝国，或者说人类，如果再继续以前的抵抗方针，势必无法在尸潮的危机中存活。”
　　男人看似温和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人类，注定灭亡。”

　　“我以为，我们研究所提出的方案是帝国目前面临所有困难的最优解。”

　　男人的语调不紧不慢，仿佛早已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他宛如大提琴般低沉的嗓音像是在发表一场正式的演讲，然而仔细听他言语中的内容又是何其地荒唐可怖。

　　“研究所目前最新研究出能够短时倍增人体机能的新型药剂，如果能将它批量使用在我们帝国的军士身上，将是何等强大的战斗力！”

　　日光从头顶的窗棂投下，了无生趣地平铺在洁白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议事厅中坐满了身着帝国官服与军服的男女，他们的脸上或不满或不解，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起身反对正在发言的这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见无人反驳，男人的嘴角荡开一抹笑痕，他的手轻抚另一边的狼头纹袖口，继续道，“我明白各位的顾虑，但也请各位能够理性思考，是选择采用特殊做法来度过人类这场浩劫，还是坚持恪守陈文旧制，将最可行的方案扼杀在这次的会议中。”

　　男人得体地朝众人鞠躬落座，没有掌声或者嘘声，偌大的会场竟没有一人再发出任何声响。

　　无声可以被当做抵抗，也能意味妥协。

　　“如无人提出异议……”
　　木槌落下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氛围，站在议事厅中央满头花白的老者一手扶了扶自己的老花镜，最终还是将手中的决议又往后移动了些，“那么，帝国研究所提出的方案全票通过！”

　　会议结束，男人对身边跟随的助理研究员暂时道了别，等所有人走后他才抬手看了眼腕间的银质手表，踏上了通往顶楼的电梯。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
　　顶楼风中火红的发丝飞扬，宛如烛花燃尽前的最后一丝绚烂。

　　“我当然会来。”男人轻笑着，却在看见朱利安的瞬间神色一僵，他的额角青筋不自然地凸起，“朱利安，这就是你的选择？”

　　“波洛波斯死了。”
　　朱利安怅然若失的声音传来，此时的他容貌已然扭曲走形，干糙的皮肤松松地挂在骨瘦如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下是满布沟壑纵横皱纹的脸颊，深色的唇纹已经干涸龟裂，再也没有了往昔俏丽美艳的容颜。
　　“我的生命也该结束了。”

　　男人缓步上前，将他的碎发轻轻撩到耳后，仿佛是在对自己曾经爱不释手的这头赤色的发丝做最后的诀别。

　　“你本可以永不枯萎。”

　　然而朱利安却后退一步离开了男人身前，他仰头正对上男人那双始终像蒙着一层乌云的灰色眸子淡淡道，“我只想问清楚一件事，希望您能告诉我真相。”

　　“如果这是朱利安你最后的愿望，”男人脱下帽子，对朱利安微微躬身行礼，“我一定知无不言。”

　　“突袭鹰爪监狱时，是您将波洛波斯秘密提审到首都的吗？”

　　朱利安的提问拖着颤抖的尾音，不知是因为冷意还是惧意，他勉强自己一定要盯住面前的男人，万一他没有跟自己讲实话，他还能够从对方的脸色当中看出什么端倪。

　　“是。”

　　朱利安愣住了，他显然没想到男人竟然就这么轻易告诉了自己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你明知道——”
　　我答应你去突袭鹰爪监狱的目的就是为了波洛波斯！

　　男人打断了朱利安得知真相后突如其来的怒火，他摆了摆手，显得对这无聊问题的回答十分漫不经心，“不然你怎么会死心塌地为我做这些？”

　　乌云蔽日只需片刻，狂风卷着尖锐的呼啸奔走而过，铺天的冷意直直朝朱利安袭来。

　　原来是这样。
　　他追逐的一切从来都是奢望的泡影，他所应该做的不过就是在那时珍惜当下。

　　“朱利安，虽然我很感谢你为我做的那些事，毕竟今天的提案能够通过，也有你一半的功劳。但是……现在的你已经对我毫无用处了。”
　　男人的面色沉静，好听的嗓音却在此刻夹杂着些许森然，足以让朱利安后退半步。他将礼帽戴回头上，拢了拢身上的大衣，仿佛像在谈论天气一般随性，“再见，朱利安。”

　　男人最后再看向神色恍惚的朱利安，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朱利安则是抬头仰望天际黑压压的厚重乌云，仿佛再也无缘看到灿烂的阳光，雷电闪过，倾盆的大雨泼洒在首都的一片高楼大厦中，迷雾渐起，水汽氤氲。

　　波洛波斯曾经对他说过，若不是那一天的大雨，他们也不会相遇。
　　或许大雨之后，那个人就会出现在深巷的拐角处，穿着他笔挺的西装手握软呢帽，用那双蔚蓝如海的双眸含着笑意与自己对视。

　　朱利安再也支撑不住不堪重负的身体，缓缓滑落倒在了地面，火红的长发铺散在他的周身，他轻抚着手指上的戒指，冰凉的指尖划过尤加利叶中的那串希腊语铭文，双眸终于紧紧合了上，生命的气息被雨水冲刷而去。
　　然而他的嘴角却轻轻扬起，仿佛只是进入了一场温柔缱绻的梦境。

　　大雨如瀑间，那粒小小的身影终如一支夺目红莲，在他深爱的汪洋中永恒盛放。

　　Agape。

　　*

　　“队长，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回法德尔吗？”

　　面对史蒂夫的问题，不仅雷蒙德就连在场的其他小队成员都不免惊讶，他身旁的米勒翻了个大白眼，那手肘狠狠怼在了史蒂夫的胸口，递给他一个“别妨碍你们队长去干大事”的眼神。

　　雷蒙德无奈道，“你带小队守护好法德尔，前线目前告急，附近的城市或许也需要你们前往支援。”

　　“明白……”史蒂夫忙朝雷蒙德敬礼，接下了队长给的任务。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刚那个问题属实废话，但他的内心深处依旧是不自信……若是队长驻守法德尔，一定做得比他更好，若是队长带领他们小队前往支援，或许迪贝斯镇一战就不会溃败成现在这样。

　　“史蒂夫，既然我将小队的指挥权交给了你，而帝国也委派你担任执政官驻守法德尔，难道还不能说明原因吗？”
　　雷蒙德当然知道面前这名跟随自己多年的好兄弟心中所想，他的这些话无疑是在最适当的时候给史蒂夫打了一针强心剂。史蒂夫抬起头，仿佛一瞬间抛弃了所有的不自信，毕竟他可是得到了眼前这位自己崇拜许久长官的肯定。
　　“一定照顾好米勒，还有这些愿意跟随你前往法德尔的营地的人们。”

　　“不用担心我们，谁照顾谁还不知道呢！”
　　米勒倒还是维持一贯的语调，他瞥了眼还在与修斯交谈的里奥，他的脸色灰白黑眼圈也有些浓重，实在不是什么健康的状态，“倒是里奥，万一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会放过你！”

　　米勒直到现在还清楚记得初见里奥时的场景，他可不想再见到那般哀绝的一幕。
　　雷蒙德只是紧了紧拳头，点头许下了承诺。

　　“迪贝斯镇离这里不远，不过那里如今应该已经是一座空城了。”
　　史蒂夫回想起当时惨烈的战况不禁一阵唏嘘，“队长你们要去找的昆特教授应该也已经在那时逃走了。”

　　“我们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雷蒙德当然知道此番前往迪贝斯镇不一定有收获，但总要试一试不是吗？毕竟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而且……雷蒙德的余光瞥了眼身后的里奥，去迪贝斯镇其实是里奥的意思，他最近这些天总是忧心忡忡，雷蒙德想起在圣伦塞教堂时里奥曾经支支吾吾自己记起了一些事，直觉告诉他里奥这次想去迪贝斯镇大概率与那有关。

　　“我也会给其他城市发消息，如果找到了昆特教授的踪迹，我会想办法通知您。”
　　史蒂夫保证道，或许他这边请求协助去寻找要比雷蒙德去大海捞针要迅速许多，“哦对，还有您说的那位尤金·克劳利中尉！”

　　雷蒙德这边已然交代完毕，然而里奥这边却是满满地惶惶不安。

　　“修斯你……还看见我有做什么吗？”
　　“里奥，其实那也只是一瞬……”
　　修斯有些后悔当时自己没经大脑说出认识里奥的话，事后得知里奥已经失忆的他更是感到万分抱歉，所以这几天即使里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他，他都相当耐心地重复着自己的回答，“当时我被运送到帝国研究所，一直被蒙着双眼每天强制接受药剂注射……我因为特殊体质会对一些东西过敏，被注入病毒的我浑身开始发疹并抽搐，那次完全是意外将蒙在眼上的东西撞掉，我看见了你还有你衣服上的铭牌。”

　　“唔……”
　　里奥陷入了沉思，就在秀气的眉毛要拧在一起的时候，雷蒙德走近了他身旁。

　　“修斯，谢谢！后面去法德尔要塞，请一定听从史蒂夫的指示，按时服用里奥的药剂。”
　　“我知道的，雷蒙德先生！预祝你们此行能够找到黑曜石！”
　　修斯与雷蒙德和里奥道别，为艾玛扛起了行装，走向史蒂夫的队伍，艾玛则是给了心不在焉的里奥一个拥抱，“小里奥，不要多想！任何事情，我们既然没有看到全貌，就不要妄图去揣测事情的真相！”

　　“可是艾玛婆婆……我可能是个罪人……”
　　里奥看向艾玛，委屈的语气仿佛夹着哭腔，艾玛心疼地拍拍他的脸颊，“不会的里奥，既然那本记载着治疗药剂配方的笔记本属于你，那你就不会是！”

　　“去寻找吧，我的孩子！找回你的记忆！”
　　艾玛带着温暖的笑意向里奥和雷蒙德道别。
　　“过去是为了让你充满继续走下去的勇气，不过当下，只有过好当下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