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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约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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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的第一顿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晚餐,是一小碗米粥、一碟烙饼、一碟青菜豆腐、一碟葱姜蒸鱼。
米粥他喝了半碗,饼吃了小半块,青菜吃了几根,豆腐吃了半块,鱼只勉强吃了指甲盖那么小一口。
看他眉心那道越来越深的痕迹,依妩玖有点怀疑自己给他吃的不是晚饭,是屎。
吃完这顿饭的第二日清晨,依妩玖准时醒来,发现他在院中劈柴。
他劈柴的速度非常快,一脚将木柴踢上柴桩,手中的斧子便已落下。如此反复,无需停歇。他落斧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像劈柴,倒像在出剑。他劈柴的落点非常精准,正好将木柴一分两半,一点不差。
院中的晾衣绳上挂着洗干净的衣服,他的青衫法袍不用洗,洗的当然都是依妩玖的。
茅房的水箱注满了水,菜地里的泥土是潮湿的。
依妩玖走进厨房,揭开锅盖,锅里的米粥已经炖好,白如玉浆,竟有一丝像灵米的奶香味。旁边还放了一碟烙好不久的饼,金黄色,外脆里嫩。
依妩玖盛了一碗粥,往碗里夹了一条酱瓜,捏了一张饼,端到院中,一边吃一边看他砍柴。
她想这人真的是绝了,家务事看看就会,而且做得那样完美。又想她的运气真好,遇上一个勤劳而且知恩图报的仙师。
“你一定是剑修,看你劈柴的精准度就知道。”
依妩玖不会聊天,聊的都是废话,剑宗的仙师当然都是剑修。
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看你烙饼的模样,不做剑修有些可惜。”
依妩玖烙饼的时候是左右两口锅,左右手同时倒油、同时转饼、同时掀锅翻饼,动作、时间、火候,一分一毫都不差。
“可我没有灵根。”
依妩玖说完便盯着那男人,他即没表示赞同或者反对,也没有谈及修炼的事,这让依妩玖有些失望。
平淡安静的日子转眼过了一个月。
这一日清晨,依妩玖走出屋外时,男人躺在竹榻上,眼望防护罩,表情平静漠然。茅厕的水箱是空的,菜地是干的,厨房里没有热粥和油饼。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都是这样,他躺在竹榻上,除了吃饭如厕,还有邻里的三姑六婆来串门的时候他会搬起竹榻避入里屋,其他时候几乎不曾起来。
直到依妩玖修役期满的前一天,晚饭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他:“明日开始我会有些忙,你帮着做些事?”
“俗务无趣。”他语气淡然,直接拒绝。
“你以前不是做了许多?而且做得还挺好?”依妩玖问。
他瞥了依妩玖一眼,道:“体悟而已。”
依妩玖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那时任劳任怨并非是在感恩,而只是做些凡间俗事感悟修行而已。
“那你恢复修为之前都要吃喝拉撒,难道以后煮饭浇菜冲洗茅厕都是我一个人做?”
他抬头,以一种略微有些诧异的目光看着她:“你不能做?”
依妩玖摇了摇头,心想他终究是已经习惯受人供奉的仙师,不谙凡间的人情世故,得好好教育一下。
“你过来帮助我们救火,受伤失去行动能力的时候,如果不管你,让你自生自灭,我觉得那样是不对的。但现在你好了,我依然在为你做饭叠被、清扫茅厕,你却无所事事,这不合适。付出是双方的,单方面的付出是不公平的。”
“你要回报?”他问。
依妩玖眨了眨眼,心想仙师也这么俗么?她明明只是在告诉他,做人做事要公平。
他认真想了想,道:“我可以让你修行。”
依妩玖又怔住。
修行对于云中大陆每一个凡人来说,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意味着更长久、更安全、更自由的生活。只不过进入宗门修行的机会,相对于整个云中大陆的人口来说,只是凤毛麟角。
对于依妩玖来说,生命正在加倍消逝,而她的记忆体依然无法修复,也不知道十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延长生命体存在的时间,当然也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问题是她所依赖的这个生命体,不能修行。如果她能,早在十娘给她吃下那枚开启生命体潜质的药丸的时候,体内就该产生真元,也就是云中大陆仙师们体内一种特殊的能量场。
“我资质太差,不能修行。”依妩玖道。
“不是不能修行,只是不能用寻常方法修行。”他纠正道,“但可以双修。”
依妩玖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她赶忙拾起,怔怔地看住他。
她怀疑自己的观察力和逻辑处理能力是不是出了点问题,两个月来这男人一直清心寡欲,连话都懒得和她多说一句,怎么就突然愿意牺牲大道,以身相许了呢?
十娘的数据库里说,但凡有些前途的修仙者,都不会与一个凡人女子结为道侣,放弃与修仙者双修而与对自己毫无帮助的凡人结缘,意味着在大道上继续前行的机会减少一半。
“我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怎么也要等你身体恢复吧?我其实也不是很急。”依妩玖觉得把他逼到这个份上,稍稍有些内疚。
他也怔了怔,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愕然道:“我没说要与你双修。”
依妩玖低头扒饭,心想这就没法聊了,再聊下去自己恐怕要短路。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安排一名道侣。当然不是现在,但也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很认真地说完这句话,放下筷子,走回那张竹榻上躺下。
饭桌离院子里那张竹榻不近,他的脚步很慢,但似乎很快就到了那张竹榻边。
依妩玖迅速收拾好碗筷,走向厨房。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身道:“我叫依妩玖,凡人杂役。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又道:“以前问过你的名字,你似乎不愿回答?现在既然说到我的终身大事,我总要知道你这个中间人的名字和来历。还有,怎么才能相信你不会食言?”
他想了片刻,道:“我名决云,剑宗弟子。”
依妩玖握住了他的手腕,各种指数证明,他并没有撒谎。
两个月的时间,他已经习惯依妩玖这个举动,不拒不挣,目光移向依妩玖另一只手里的碗筷。
依妩玖手里的一根筷子突然像活了一般,从碗中跳起,一下刻便到了他手里。他对着那筷子轻轻说了一个“净”字,那根油腻腻的筷子就变得干净如新,闪闪发亮。
依妩玖眨了眨眼,嘟囔了一句:“有这本事怎么不帮忙洗个碗……”
决云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手指轻弹,不知如何割破了自己的掌心。奇怪的是那一道裂口上并没有鲜血淋漓,而是慢慢沁出一滴珍珠般大小的血珠。
他轻轻挣开依妩玖的手,将那根筷子夹在两掌之间,随意一搓。再摊开掌心时,筷子上闪过一道红光,那滴血珠被筷子吸了去,而他掌心那条伤口也很快愈合,看不到一丝痕迹。
“你救我一命,我便以一滴精为誓,定不食言。”他伸指一挥,筷子便从中断成两截,断口如同刀切。又将半截筷子架在依妩玖手中的空碗上,道:“将来你若要找我时,对着这半截筷子喊三声‘决云’,我便会来。”
“为什么不是喊一声,而要喊三声?”依妩玖问。
决云愣住,想了想道:“我从来没想过这样的问题,秘诀里便是说喊三声。其实喊一声时我就已听到。也许喊三声的话,我便能确定你不是在随便喊着玩。”
依妩玖翻开他的掌心,又问:“为什么精血会从掌心出来?储存精血的器官难道在掌心里?”
决云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道:“不仅是掌心,其实可以从任何部位出来。有些人喜欢让精血从眉心出来,但我觉得掌心更方便一些,随挤随抹。”
依妩玖笑了笑,自始自终,他都没有说谎,他似乎从来都不会说谎。
他今天说了许多话,又赠她筷子,看来他快要离开了。可她至今还没有想起来,她来这里的任务究竟是什么。
她一直没有放开决云的手,这次触碰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她在考虑要不要问决云什么时候离开,会不会再回来,能不能带她一起走?
但她最后还是决定不问。任务很重要,但逼得太紧不是好事。她计算过,如果真这样问了,有99.99%的可能性得不到她想要的回答,而有97.33%的可能性会导致决云不再信任她。
想到任务,她的眼神就有点落寞,有点迷茫。
最近总有一句话在她脑海里蹦跶——“人工智能不记得自己的使命,就像人类不明白活着的意义。”
她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但一想起这句话,她就会出现在她身上极少发生的情绪波动现象。
就在她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探测到决云身上一些生理指数的变化,也许是她拉他的手拉得太久,已经引起了他的不适
她抱歉地笑了笑,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就在指尖即将离开他皮肤的那刻,脑海里出现仿佛电子开关打开的声音,然后那道平直的声音又出现在脑海里:“目标信任度达到10%,激活信任度测量系统。”
然后她听到决云问她:“你想问我什么?”
依妩玖睁大眼睛盯住决云,决云也正在看她。
决云的眼神突然间有些变化,竟是反握住她的手,稍稍施力将她拉近到自己跟前。
“你若不问,那我便问了——你为何总要拉我的手?”决云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不要和我说这是你家祖传的搭脉手法,你应该明白,我能看出你是否在说谎。”
依妩玖能感应到决云体内的那个能量场,也就是真元,开始活动起来,并且释放出极少量的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辐射能量。
她迅速分析这种辐射,发现这种辐射能够扰乱蛋白质功能,控制神经传导——具体症状就是肌肉震颤、呼吸困难、心跳加速、各种内分泌混乱、出现幻觉、出现心慌恐惧等负面情绪。
在十娘的数据库中,将这种能量称为“灵压”。
依妩玖估计以决云目前的释放量,是不会对本地人造成本质上的伤害的。但她的身体不同,这种辐射会让她比本地人遭受多一倍的刺激。
她的肌肉开始不受控制,手里的一碟空碗摔到了地上,那半截竹筷也滚到了一边。她像一条被揪上岸的鱼,窒息欲死,却不觉惊徨恐惧。
奇特的平静中,她的意识趋于模糊。
在这阵模糊中,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权衡轻重,不再趋利避害,不再计算得失,不再受任何拘束。
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却勉力抬起头,朝决云扬起眉梢,扬起嘴角,近乎挑衅地道:“巧了,我也能看出你是否在说谎。”
决云怔了怔,收起灵压,将她拉起来,疑惑地看住她。
在他收起灵压的那刻,依妩玖几乎立即就恢复了清醒。
她只愣了1秒钟,便脱开决云的手,蹲下身仔细收拾地上碎裂的碗碟。
“我的体质有点不同,较常人衰老得更快,对灵压也比常人更加敏感。”依妩玖一边低头收拾,一边道,“你不要问为什么,天生就这样。”
决云将她拉起时,朝她体内输入了一种生物能。这种生物能与灵压同源,但没有伤害性,应该是一些能够反馈的测量粒子,也许就是十娘在数据库中大量提及的“灵力”。
灵力可以探测到一些人体内部的情况,那么决云现在应该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异常。
她并不担心他发现那些测量系统和线路,那些本就是基因技术和量子技术的共同应用,她的生命载体内并没有异物,而是变异的蛋白质细胞组合,她的身体就是测量设备。
她继续说道:“我的手指触摸到别人皮肤时,就能感应到对方是否在说谎。这也是天生的,我一样没法向你解释。你要是介意,下次我再拉你手时你可以推开。”
这句话是反复计算与权衡之后才说的,所以比刚才那句说得晚了一些。
既然已经露馅,那么主动坦白比隐瞒要好。承诺从此不再拉他的手也不好,她不可能兑现,手还是得拉,但他有拒绝的自由。
从信任度测试系统打开的那刻起,她就明白了,虽然不知道自己的核心任务究竟是什么,但取得决云的信任一定是任务之一。
这让她瞬间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许多策略便清晰起来。
决云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虽然有点像是在冷笑:“我若推开,岂不是证明我在说谎?”
他拂了拂微乱的衣袖,云淡风轻地道:“无妨,你随意便是。”
依妩玖脑海里那个平直的声音响起:“目标信任度+1%。”
她知道自己的策略没有错。
颊边有几缕发垂下,发髻乱了。她出去洗了手,回来便将发髻拆了,用那半截筷子重新挽了一个简单发髻别好。
决云看住她的头顶,眼里有些微亮,似乎对发髻产生了兴趣。然后他将散落的长发拨了一部分向后梳笼,拾起另外半截筷子,学着依妩玖的动作,也给自己挽了一个发髻。
原先他的头发一直是披散着的,现在将一部分头发挽起后,整张脸便完全展现了出来,很令人惊艳。他面容温和,一点都不像刚才那个散发辐射能量的人。